五月是花的世界。打开窗，赤、橙、黄、绿、青、蓝、紫，像高悬的大幅标语，自树顶泻下，作光的俯冲。春天是一匹瀑布，光芒，是太阳溅在大地上铮亮的回声。
　　我是江南来的客人，真惊叹此地山多，路多，花多。花，是台湾五月的标志。
　　台湾的五月，回家不用路标，不看地图，花，可以引路。

二

　　那是我来到台中的逢甲大学，住在大学的学人宿舍里。刚到学校，安排好住宿，第二天就要上课，虽然宿舍离学校只有十五分钟步行的路程，但仍然有些担心，不熟悉，不认识路，怕走错了。
　　安排我住宿的单秘书说：“不认识路不要紧，你看花好了，你认准一路上的九重葛，从校园围墙一直开到你的宿舍。”
　　真的，火红的九重葛，从学校开到离我宿舍不远的地方。九重葛花期很长，不等它谢，葛藤间的路我已经熟了。

三

　　晚上，没有月亮，不看九重葛也能回家。因为我已经闻惯了一路的花香，就像闻惯了一个人的体味。
　　人有不同的体味，路有不同的花。花不同，色不同，香不同。在五月的夜晚，月光融融，风儿凉快，绿气清爽，花香馥郁；闭上眼睛，跟着花香走，也能到家。不过，当所有的花突然一起表达对春天的感情，在一个晚上同时开放，开得有点错乱的时候，也一样会香得你在夜气里迷了路。
　　宿舍东面，是一片小树林，长着许多花树。
　　在一个没有课，阳光又很灿烂的下午，我在小树林里散步，数着窗下的花树。也从花树的掩映下看我的窗，想象别人怎么看倚在窗口的我。

四

　　认识花树像结交新朋友，真的是朋友哩。因为我与住在四周的邻居，没有任何交往。只有他们家的狗，每每在我夜归的时候，在我身后吠叫……
　　有些花从前认识，积香、丁香、广玉兰、白兰花、栀枝花、玫瑰花、合欢等等，但台湾的花更大，色彩更艳；还有许多不认识的花。在台湾，花之不知名，像过往的行人不知名一样，很正常，不用问。即使问了，你也会忘记；就像一个课堂，四十多个学生，刚问过学生的名字，一个星期以后就记不起来，弄得很难为情。
　　当然，如凤凰木开得像霞光下刚生的新火，鲜艳地高耸树冠；紫藤在架子上开成紫色的花鞭，像《红楼梦》里侍女紫娟衣服上的蝴蝶结，这些颜色特别，长得好看的花，容易记住。
　　花香正浓正烈的时候，关窗是没有用的。一棵高高的白玉兰，离我房间仅在咫尺，前几天还不见花，今天走上阳台晾衣服，已经香得十分惨烈，嗅得你发晕，发痴，发狂，产生青春的悸动。
　　到了晚上，把阳台上的衣服收回来；此时的衣服，就像放在香水里熏过的一样，穿在身上还隐隐有香。
  
                      

五

  　学校和宿舍的福星路上，夹着几块稻田，我去学校授课的时候，总在稻田边上作深呼吸；从平田、耘苗到插秧，秧苗在我课程表的格子里成长。由望苗愈青，到稻子慢慢成熟。今天仔细看，稻穗已低下沉甸甸头，开始变黄了，就像我教的学生，当他们的每一粒都开始饱满起来，我就要离开了。

六

　　坐在窗前的微风里，补记以前的日记。
　　打开日记本，我才发现，我是一只离家的鸟，一出巢，便万水千山。
　　牵挂的是小儿女，牵挂的是葛藤，牵挂的是，临行为我洗衣的妻子——在台湾，在五月，在花香得令人肠断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