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了一点多余的土地，就像有了一点空余的时间，总要种点什么。
　　东邻送来三棵丝瓜秧，妻栽在院子里。
　　尽管妻栽得很认真，但她毕竟不懂稼穑之事，又过了栽种时节，只抱着玩玩的态度，对活不活不抱希望。
　　但几天后，小丝瓜秧却认真地探出头来，伸直了脖子，新鲜地看周围的一切，慢慢地，撑开绿色的小伞。
　　妻听人说，丝瓜是要爬的，于是就在瓜秧和二楼之间，拉了几根塑料绳子，但准备不足，没有扎牢，丝瓜刚上去，风一吹，绳子摇摇晃晃，要掉下来。不久，绳子真的断了，好在小丝瓜已经抓住了二楼阳台的栅栏，身子虽然悬空，但没有坠落。

二

　　栽丝瓜的时候，妻在上海家中，我去台湾教书。此后，我们的电话，除了父亲的病情，母亲的身体，儿子的功课，六阿姨去澳大利亚探亲外；三棵丝瓜，便成了我们每次谈话必不可少的内容。
　　青青的丝瓜藤就像电话线，攀援在我和妻子中间；每一片叶子，都是一张绿色的贺卡，记录了我们愉快的谈话。
　　暑假我从台湾回来，丝瓜已叶柄如盖，团团围住儿子住的房间，遮住了读书的光线。
　　瓜蔓在风中四面摇摆，碰到纱窗，细长的手心便分泌神奇的粘液，钩住纱窗，爬成一片。

三

　　期待中，丝瓜开花了。
　　金黄的喇叭花一吹，立刻引起藤蔓震动，小蚂蚁起劲地爬上爬下；酝酿了很久蓓蕾，被一阵骤雨，无情地棒打；雨一停，完了，地上全是落下的花蕾。工科出身的妻子，以前从来不理解文科林黛玉的惜花之情的，今天也一边扫着落花，一边可惜地说：“唉！一朵花就是一只丝瓜哩！”
　　但成熟总在风雨的考验之后，丝瓜也一样，这是自然规律。
　　刚结出的小丝瓜，躲在叶子底下，跟你捉迷藏；叶子重重叠叠，要不是它还戴着一顶萎谢了来不及脱卸的小黄帽，真的不容易发现。
　　现在多了一件事，就是每天早晨，与妻子到院子里看丝瓜，每发现一只隐藏在叶底的丝瓜，就像诗人写出一句诗，天文学家发现一颗星星一样快乐。
　　第一只结出的丝瓜，小胳膊般一尺长了。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新鲜的少年，挂在藤间的样子，又别致，又年轻。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叫蝈蝈，此时，停在青青的丝瓜上，齐白石看见，就变成画了。

四

　　栽丝瓜的时候，我和妻向往着美好的未来，没有分歧；结丝瓜的时候，分歧就来了：
　　我是个唯美的人，讨厌实用主义，以为凡事一实用，必然导致势利。对于丝瓜，我宁可让它像图画一样在藤叶间挂着，而不是为了吃。
　　我对妻说：“长出来的丝瓜，就让它挂着，欣赏欣赏，不要摘下来。我们不缺买丝瓜的钱，真的吃丝瓜，可以到菜市场买。再说，老了可以做丝瓜筋；多余的丝瓜筋可以送人。”
　　妻反驳说：“你的想法不切实际，种丝瓜就是为了吃；不吃，让它空挂着，就像人才放在那里不用，不是浪费吗？再说，菜市场里，我从来没有看见这么大、这么亮、这么新鲜的丝瓜呀。”

五

　　瓜是她栽的，她的话算数，儿子掺合进来，也说丝瓜该吃，最后少数服从多数，听她的。由我摘，由她做菜。
　　半小时前还挂在藤上的，现在已经碧玉般切成一段段，和着金黄色的蛋，变成丝瓜炒蛋盛满一大盘。
　　大家都有点迫不及待，眼睛如闪电，筷子像雨点。都说：“好吃！好吃！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鲜嫩的丝瓜。”也许丝瓜是自己栽种的缘故吧！因为喜欢吃肉的儿子，从来不说蔬菜的好话的。
　　吃不完，我们就分赠邻人、亲戚朋友，凡来我家的人，不问男女老少，要的，摘下来就送。邻里关系也就融洽多了。

六

　　不过也有例外。
　　那是西面隔壁人家，因为他家的车乱停放，老把车停得人不好走路，我去交涉，隔壁大爷听了不高兴地说：
　　“那好，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从此，见面不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喜欢种花草，把院子一律铺地砖，中间几条健身用的卵石子小道，嵌成大海的波浪形。
　　我在自家院子里栽花、种竹；他站在他家院子里虎视眈眈，用眼睛盯着我。
　　两家院子只隔低矮铁栅栏，我种的竹树，如果现在太靠栅栏，以后长大，就会侵犯了他家的领空；在他监视的目光里，我把竹树小心翼翼地栽种在离铁栅栏一公尺的地方，生怕靠近了花瓣、叶子会落在他家院子里。
　　别说残花杂草落到他家院子里，就是到了晚上，月光把我家竹树的影子投射在他家砖石上，他们家也不高兴。
　　两家的关系，看起来不相干，其实很紧张，但是，丝瓜不知道。

七

　　在爬满儿子的小屋以后，它突然西进，攀住邻家二楼的阳台，从窗口抬头窥探隔壁的虚实。
　　我已经觉察到其中的危险，有几次毫不犹豫将瓜藤拉过来，不让它越界。但你越拉，它越有离心力；一个不注意，就过去了，像一股蓄谋叛逃的士兵，你即使枪毙一批，也不可能阻止它们逃跑的决心，不可能把队伍重新拉回来不让它们离开。
　　我暗暗叫苦，并做好邻家把瓜藤折断、蹂碎扔到我家院子里的准备。
　　但邻家没有拉藤，也没有扔，而是忍着，他家越忍，我心里越发虚。
　　一次对站在院子里的大爷说：“啊，很抱歉，我家的丝瓜跑到你家去了。因为丝瓜不知道我们是两家，它过去，我没有办法。”
　　大爷不吭声。
　　我说：“这样吧，我们就说定了，凡是爬到你家结出来的丝瓜，全部归你家，好不好？”
　　大爷还是不吭声，但从表情看，默认了，就这么履行吧。
　　但紧接着出现了一个问题：想不到爬到邻家结的第一只丝瓜，不偏不倚地结在我们两家墙的当中。
　　我对妻说：“这是一只有争议的丝瓜，两家都拥有主权，我们明天把它摘下来吧。”
　　妻说：“好。”
　　第二天早晨，我去摘，一看，墙中间的丝瓜昨晚已经被邻家摘走了；也许他们也看出，这是一只两家都可以摘的丝瓜吧！

八

　　由于瓜藤的牵引，我们和西邻又说起话来。
　　丝瓜青青的好，老了也好；老了的丝瓜，外表老，内在的筋骨更简练，越洗越淡，越淡越有一种筋力在。
　　今年完全没有准备，竟也惹出许多惊喜；明年，我们准备把丝瓜栽在朝南的门边，门前搭一个凉棚，让它舒舒服服地攀爬。
　　我和妻子、儿子坐在瓜棚底下，小扇扑萤，纳凉聊天，切一盘西瓜，谈诗歌、谈人生、谈家常，谈泥土的恩惠，我想，一定是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