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忘形”、“忘情”是德充实的验证,品德高尚,人们就会忘记他形体上的缺陷。天然,平和,道德就充沛。(还有三天,《庄子》内7篇就发表完了,正好该立春了。)
【原文】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鑑于流水而鑑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肎以物为事乎!”
【解】
鲁国有个没腿的人,名叫王骀,可是,他的学生跟孔子的门徒一样多。常季向孔子:“王骀,一个没腿的人,路过的学生一半跟他学。他也不站着教,也不坐着议论,根本就没上课,什么都不会的弟子,只要拜师了,就学满而归。难道真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领神会的教育方法吗?这是什么的人呢?”孔子回答说:“王骀先生是一位圣人,我的学识都落后于他,我也要拜他为师。我都要去拜师,何况学识不如我的人,更应该去拜他为师。何止鲁国,我将引领天下的人跟从他学习。”
常季说:“他一个没腿的人,学识超过了先生,那他的作用也太深远了。像这样的人,他的心法是什么?”仲尼回答说:“死或生都是人生变化中的大事了,生死也不能改变他,他是个了生死的人;即使天翻地覆,也影响不到他,得道的人不受物质影响。他摆脱了对物质的依赖,不用跟着物理的变化而迁流。”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从分别的角度看,肝胆楚越相连,从不分别的角度看,万物一体。像这样的人,不用眼目看和听,用心光可以照见一切。他在本性一上看万物,并没有分别心,他忘记了自己没有,但是他可以瞬间到达。”
常季说:“王骀见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善于用自己的心。他得到了自己真正的心,这个心无所不在,永远不会变的,万物不会动摇他的心。”孔子回答说:“一个人不能在流动的水面照见自己的身影,只有真达到了止、定的境界,才能够停止一切的动相。各种树木都受命于地,但只有松柏无论冬夏都郁郁青青;每个人都受命于天,但只有舜道德品行最为端正。一个人只有自度才能度众生。不忘初心,就不会有恐惧。勇士只身一人,也敢称雄于千军万马。一个人不顾生死在千军万马中搏杀,博得声名,尚且能够这样,何况那得道的人,主宰天地,包藏万物,只不过把躯体当作寓所,耳目只是象征性地用,有了达一的根本智,心已经了了生死!他定将选择好日子飞升,一般人只看见他死了走了,不在人世间了,但是,他这种人哪里肯把物理世界放在心上呢。!”
【原文】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鑑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即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解】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在这里,还是你先出去我在这里。第二天上课时,又与申徒嘉同坐。下课时,子产又同申徒嘉商量了一次,并且说,你看我今天在执政,国家所有政治在我手里,而你是老百姓,却与我平起平坐,一点礼貌都没有,难道你的地位与我一样吗?
申徒嘉说:老师门下有位同学当了宰相,是那么差劲的吗?如果镜子擦得很明亮之时,随时都会看到有灰尘,如果镜子不亮,灰尘堆满了也就看不见。你官做得那么大,但你头脑不清,学问不够,你没有得道。你在这里跟老师学习
,你还讲这样混帐的话,你就犯了最大的错误。子产说:你还那么傲慢,还敢和尧争高下,你的学问道德修养难道比尧还强吗?申徒嘉说:“没人反省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都是不该死的。反省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该死的人太少了。有一种人,虽然是生活在矛盾的世界,也无所谓,很平常地活着,这只有那些具有最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
游于羿的箭靶中心,在中心被打中。没被打中的,那是命好。人们用自己有双脚嘲笑我没脚的人多,我开始也是十分生气,等到我跟老师学了以后,觉得我当时发脾气都是多余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跟老师学了以后,对人心中没有怨恨,也没有觉得自己丑陋,也没有觉得自己是残废。那么老师教了我什么呢?他也没有教我什么,我就跟他走了,他就像给我洗澡一样,把我心里洗得干干净净,我受了他的洗礼,自然就善良了。我跟了老师十九年,在老师眼里,他没有觉得我是残废人,你是宰相,你知道不知道老师看你也同看我是一样的?老兄啊,你与我都是同学,都是活在这个形体之内,形体长得漂亮长得丑又有什么关系呢?形体不过是一个工具,你同我一样,生命都陷在形体之内。”子产脸色都变了,很恭敬地向申徒嘉行礼说:老兄啊,你不要再说了,我全明白了。
【原文】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解】
鲁国有个没有双腿的人,外号叫叔山无趾,靠脚后跟走路去拜见孔子。孔子对他说:“你极不谨慎,早先犯了过错才留下如此的后果。虽然今天你来到了我这里,来不及了!”叔山无趾说:“我只因不识事理轻率作践自身,所以才失掉了两只脚趾。如今我来到你这里,还有有双脚的人在,我想帮助她保全自己的脚。苍天没有什么不覆盖,大地没有什么不承载,我把先生看作天地,哪知先生竟是这样的人!”孔子说:“我孔丘实在浅薄。先生怎么不进来呢,请把你所知晓的道理讲一讲。”叔山无趾走了。孔子对他的弟子说:“你们要努力啊。叔山无趾是一个没腿的人,他还努力进学来补救先前做过的错事,何况品行乃至身形体态健全的人呢!”
叔山无趾对老子说:“孔子作为一个道德修养至尚的人,恐怕还未能达到吧?他为什么不停地来向你求教呢?我看孔子虽然标榜为圣人,他以学问来教人,讲些古里古怪的话,不是真有道,真有道的人讲话很通俗。真正得道的人,学问知识都是多余的。”老子说:“怎么不径直让他把生和死看成一样,没有可以与不可以的分别心,解脱他的枷锁,这样恐怕也就可以了吧?”叔山无趾说:“这是上天加给他的处罚,哪里可以解脱!”
【原文】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卹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解】
鲁哀公向孔子问道:“卫国有个坏蛋,名叫哀骀它。男人跟他相处,常常想念他而舍不得离去。女人见到他便向父母提出请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哀骀它先生的妾,’这样的人已经十多个了而且还在增多。从不曾听说哀骀它唱导什么,只是常常附和别人罢了。他没有统治者的地位而拯救他人的生死,他没有聚敛大量的财物而使他人吃饱肚子。他面貌丑陋能吓着天下人,又总是附和他人而从没首倡什么,他的才智也超不出他的环境,男女都乐于亲近他。这样的人一定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我把他召来看了看,果真相貌丑陋足以惊骇天下人。跟我相处不到一个月,我便对他的为人有了了解;不到一年时间,我就十分信任他。国家没有宰相,我便把国事委托给他。他神情淡漠地回答,漫不经心又好像在加以推辞。我深感羞愧,终于把国事交给了他。他继位几天就偷偷地溜掉离开我了。等他离开我以后,我心里就像掉了什么东西一样,我虽然当皇帝,富有天下,但心中没有快乐过一天,这是什么人。”
【原文】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脩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解】
孔子说:“我孔丘也曾出使到楚国,正巧看见一群小猪在吮吸刚死去的母猪的乳汁,不一会又惊惶地丢弃母猪逃跑了。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同类已经死去,母猪不能像先前活着时那样哺育它们。小猪爱它们的母亲,不是爱它的形体,而是爱支配那个形体的精神。战死沙场的人,他们埋葬时无须用棺木上的饰物来送葬,砍掉了脚的人对于原来穿过的鞋子,没有理由再去爱惜它,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做天子的御女,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婚娶之人只在宫外办事,不会再到宫中服役。内在的道德不美,外形再美也是丑陋;内在的道德充沛了,外形再丑陋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形全都能如此,何况德全的人呢!如今哀骀它他不说话也能取信于人,没有功绩也能赢得亲近,让人乐意授给他国事,还唯恐他不接受,这一定是才智完备而德不外露的人。”
鲁哀公问:“什么叫做才全?”孔子说:“死与生、存与亡,穷与达、贫与富,贤能与不肖、诋毁与称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相对立的现象。都是人世间变化的现象,命运使然。日夜交替,但不知道它的起始。所以得不到自在,进入不了安详的境界。不可入于心灵,升华到最高的境界。人随时随地都是平和愉悦的,那就可与天地相通,达到神仙境界。使日夜没有间隙,给万物生机,万化由心,这才叫“才全”。“什么叫德不形?”一个人内在道德的充沛,外形上看不出有道德。说:“平者,水停的最好,平可以作为一种方法,内在心境永远保持这个境界,不受外境界的影响。德者,和气修成了变成德一之光。德不外露,不受外物影响。”
有一天鲁哀公把孔子这番话告诉闵子,说:“起初我认为坐朝当政统治天下,掌握国家的纲纪而忧心人民的死活,便自以为是最通达的了,如今我听到至人的名言,真忧虑没有实在的政绩,轻率作践自身而使国家危亡。我跟孔子不是君臣关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呢。”
【原文】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斲,恶用胶?无丧,恶有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解】
一个跛脚、伛背、缺嘴唇的人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十分喜欢他;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他们的脖颈实在是太细太细了。一个颈瘤大如瓮盎的人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十分喜欢他;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他们的脖颈实在是太细太细的了。所以,在德行好的人就忘记了他的命题的缺陷。人们不忘记所应当忘记的东西,而忘记了所不应当忘记的东西,这就叫做真正的遗忘。因而圣人总能自得地出游,把知识看作是孽,把规范看做胶,把德当做是结交,把技能看作是商。圣人从不谋虑,哪里用得着知识?圣人从不砍削,哪里用得着胶着?圣人从不感到缺损,哪里用得着推展德行?圣人从不买卖,哪里用得着经商?这四种作法叫做天养。所谓天养,就是禀受自然的饲养。既然受养于自然,又哪里用得着人为!有了人的形貌,没有人的俗情。有了人的形体,所以能进到人群中;没有人的俗感,所以是与上不了圣人的身。渺小呀,圣人哪里仅属于人!伟大呀,圣人属于自然。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解】
惠子对庄子说:“人原本就是没有情的吗?”庄子说:“是的”。惠子说:“一个人假若没有情,为什么还能称作人呢?”庄子说:“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怎么能不称作人呢?”惠子说:“既然已经称作了人,又怎么能够没有情?”庄子回答说:“这并不是我所说的情呀。我所说的无情,是说人不因好恶,而致伤害自身的本性,常常顺任自然而不随意增添些什么。”惠子说:“不添加什么,靠什么来保有自己的身体呢?”庄子回答说:“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可不要因外在的好恶而致伤害了自己的本性。如今你外露你的心神,耗费你的精力,靠着树干吟咏,凭依几案闭目假寐。自然授予了你的形体,你却以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