龄官之痴

　　在《红楼梦》中，贾府为迎接元妃省亲，派贾蔷到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回来学戏。这些女孩的艺名，都带有一个“官”字，合称红楼“十二伶官”，同“十二金钗”、“十二丫鬟”、“十二小厮”、“十二家人”等相类，被看成是红楼梦人物的又一系列。伶人称“官”，最早见于诗经，用以专称乐官，后来泛指宫廷艺人，元代以降，包括民间在内的戏班演员，统称“伶官”。
　　在这十二个女孩中，龄官戏份最多，形象也比较鲜明。龄官正式亮相于第十八回。书中写道，元妃看完四出戏后，感觉龄官演得极好，令太监到后台赐赏，并点她再演两出新戏。梨香院总管贾蔷，年龄不大，心机倒是有一些。为讨贵妃娘娘欢心，提出让龄官上演《游园》和《惊梦》，龄官认为这两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肯串行当。这段描述，将龄官率真的个性初步表现出来。虽然有些任性，但却并不矫情。
　　戏子这个称谓，过去一向为人歧视。龄官被买来学戏，也是情非得已，内心底处并不乐意。那天龄官病了，贾蔷为逗她开心，花了一两八钱银子，特意买了个会衔旗串戏的雀儿，名叫“玉顶金豆”，并演示了一通。众女孩都说有趣，唯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陪着笑脸问她好不好玩，龄官说，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分明是打趣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慌忙赌誓说，自己并没想到这上头。说着就把雀儿放了生，将鸟笼也拆了。这段描述真挚而又生动，将龄官不屑为人作戏的心性刻画得非常透彻，也为她的痴情作了人格上的铺垫。
　　龄官的第二次出场在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那天，免不了要摆宴唱戏。贾母尤为喜爱那个扮小旦的与一个演小丑的，散场后就让人把他们带进来，细看时益发觉得可爱。那个扮小旦的正是龄官。凤姐笑着说，这孩子长得活像一个人。那个年代，将世家大族中人与戏子相类比是犯忌的。在场的宝钗、宝玉等心知肚明，生怕唐突了林姑娘，只是笑笑不肯说破。史湘云性直，接口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听了这话，众人留神细看，都笑了起来，说果然不错。龄官这次出场，并未出声。其形象如何，也没有具体描述，但从旁观的眼神里，我们想象得出，龄官是个可人的小美女。
　　龄官的重头戏在第三十回。且说宝玉与黛玉、宝钗发生口角后，自觉无趣，便从贾母那里退了出来。时值盛暑，人家多半都要歇晌，在在没个去处，辗转溜达了一圈，还是回到大观园来。当他路过蔷薇花架时，隐约听到对面有人在哽咽，就隔着篱笆洞儿悄悄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一边在地上画着，一边偷偷流泪。宝玉心想，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象颦儿一般来葬花不成？细看之下有些眼生，倒像是学戏的女孩子，又认不出她是哪个角色。只见那女孩“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这一行文字，就把前番龄官与黛玉相貌的比对具体化了。
　　因不知就里，宝玉没有马上离开，只管怔怔地看着。那女孩虽然用金簪画地，却不是掘土埋花，而是在地上画字。宝玉循着她簪子的起落，在手心里一一比画开去，却原来是个“蔷”字。奇怪的是，她画来画去，既不作诗，也不联句，而是一个接一个地画“蔷”字，数来已有几十个之多。一个痴痴地画，一个痴痴地看，局内人与局外人痴迷到一块去了。所以，这一章回目的下联就叫“龄官画蔷痴及局外”。龄官是唯一出现在回目中的女伶，可见作者对她的偏爱。“龄官画蔷”这一幕，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件，但在曹翁的笔下，描述得细腻而又传神，至情至性之态跃然纸上，令人心有戚戚焉。
　　龄官反复画“蔷”的细节，是内心执着、纠结的潜意识外化，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宋代词人张先的“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而龄官的举动恰似这一名句的生动写照，说明她对贾蔷的依恋已经到了无法排遣的程度。正因为如此，她的心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了。宝玉听说龄官《牡丹亭》唱得最好，这一天闲得无聊，便来到梨香院，想让龄官为他吟唱一番。进得院来，宝官、玉官她们都在，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地让坐，唯独龄官躺在自己房中文风不动。宝玉同别的女孩玩耍惯了，不拘礼数，狎昵无羁，就近前来陪笑，央她起来唱一套“袅晴丝”。谁知那龄官与别的女孩不同，见宝玉靠近她，忙起身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去，我还没唱呢。宝玉见龄官坐正了，才认出她就是那天画“蔷”的女孩。宝玉讨了个没趣，只好红着脸讪讪地退了出来。宝官等问知其中缘故后告诉他，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如此看来，“至情至性之人，迹近于痴魔”的说法，确有几分道理。龄官与贾蔷相好，眼里便只有贾蔷。所谓痴情，不过如此。这天地之间，痴情如龄官者，算来能有几人？
　　贾宝玉是个颇有女人缘的公子哥儿，在贾府上下粉丝一大堆，就连清高孤傲的妙玉也敬他三分，还有哪个女子能不青眼有加？没想到这次到梨香院来，却遭遇了白眼，可见龄官这个小女子真的不同一般。这也给了宝玉一记当头棒喝，让这个多情种子在尴尬中领悟到，“人生情缘，各有分定”，是勉强不来的。细细揣摩龄官的行止和心迹，她的痴情与泛爱的情痴不同，因未经世俗之风熏染，龄官身上有的只是纯洁和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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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注：本文发表在香港《文汇报》 2014年5月14日文汇园副刊，责任编辑伍丽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