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世界里,已经逝去很多美好的桥段。由于过于繁琐与处心积虑的工作性质,心不再柔软,没有梦想,没有单纯,没有生活里属于惊喜一类的际遇。
成都是个和谐的城市,不仅因为美女多,不仅因为满街行人节奏如同慢动作的闲散,不仅因为几千年的历史人文故事在每一个角落里喃喃自语,还因为那种流淌于街角小巷的万种风情及没有突兀感的建筑。尤其是晚上,并不高高在上的流光溢彩,让人惊叹于这个内陆城市的绵长与乐观,仿佛永远不会睡去,但又泛滥着让人神思恍惚的慵懒,忍不住深深吸一口不知何处来却又充斥于所有空间的潮湿感,透心地舒爽一回。
如我这般的已婚男,期待一场骤不及防的艳遇是不现实的,不如以欣赏的眼光,流连于满街如云的美女,或以古典的心态端详刻划于每一道痕迹的历史风云。再多的嗟叹也无法扼腕成都的这两大优势,面对这从容而大气的景象,我们能理解这个城市的雍容与自豪,它不同于上海的现代职业感,不同于北京的太过磅礴,不同于广州的无比低调,铁血如三国争雄,情爱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一样的回肠荡气,却将血性与柔情融化于城市的每一条脉络每一根神经每一个因子,延展数千年。
我是带着一种焦虑感来到这座城市的,出发当天,我的腰脊劳损已经使我不得不绷直整个背部,不敢稍有弯曲。心是累的,燥燥地仿佛随时有可能着火。走出双流机场,这里的空气就开始消解积郁于心的暴戾,听到海同学那把清脆而不设防的声音,再到我们千呼万唤才见上面,再到我们辗转上下才找到车,这种简单而趣意盎然的陌生接际,让我们都忍俊不禁,人与人就这样融洽起来,成都湿爽夜色披落在我这异乡人身上,不着痕迹,不动声色。
我是个不太能随遇而安的人,到成都的前两天,没有太多找我的电话,反而不习惯了。生活有些失重。接下来的几天,频密的安排让我与彪哥无瑕他顾,除了许老师带去一间相对地道的成都传统食坊(在这里,海同学被我们确诊为路痴,往后几天她的一切单独行动,都在我的特别监控下进行),我们基本上都是在宾馆里解决饮食,回想起来,有点暴殄天时,尤其对于我这类特别爱品尝美食的人而言,去了成都,轻易地放过以前听过的满街特色而应季的小食,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甘心。
在春夏交接的季节,我们不免会有些沉郁于心的忧伤。四川是个让国人都低下头去悲悯的省份。玉树的震灾刚刚发生,记忆中的黑白色调、举国沉痛的灰霾重重地撞击在我们随后几天的意识中。在21日那天,我们找到向因灾难逝去的同胞致哀的方式。在西华大学讲座开始前,彪哥号召全场起立默哀一分钟。后来有学生给彪哥留言:“这是比讲座内容更有价值的一分钟。”组织活动的冯老师说,能让全场近千人瞬间沉入深深的安静、并一致表达一种情绪的讲者,很长时间没有遇到了。这就是我们需要的结果。不哗众取宠,绝不希冀众声喧哗,沉默也许是我们表达价值取向、人文理想、悲悯情怀的最好方式。这种力量一定会让全场的大部分人心怀钝痛。俄罗斯是一个最善于通过集体悲情来实现个体教育的民族,而中国却是一个善忘的民族。尤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短短的60来年历史上,我们的教育一般只让我们记住辉煌、记住荣耀,却需要我们忘记很多属于民族自生性的耻辱、哀恸。一个民族的进步,不仅需要蒸蒸向上的召唤性的力量,更需要毋忘国耻的推动性力量。往往1000场集体性的狂欢,也替代不了一次集体性的哀悼,因为狂欢容易让国人迷失,而哀悼则一定让人警钟长鸣。
在陪同彪哥去大学讲演期间,我们抽空去了都江堰。即便遭遇雨天及景点旁居民的“诱导”,海同学因此而深觉抱歉,但于我却并不更多遗憾。都江堰的伟大,不在于我们现代肉眼所见,而在于悠久的历史功用及其对于川府平原的千年哺育。在近距离的凝视中,远去的历史影像仿佛短暂地时光倒流,与潮湿的水汽含混于一体,影影幢幢。远处的青黛大山,镇守着这条并不温驯的氓江,见证着这项治水工程延续千年并将继续延续下去的伟大。我想起陈安老师在给我的稿子里的描述:“我近距离看到都江堰的时候,整个人肃然起来,热泪盈眶,手足无措。”他是工程方面的专家,又是一位对历史掌握得相当透彻的学者,这种震撼绝对真实。都江堰同时是我们此行所能接触到的距离汶川地震震中最近的地点。“导游”介绍都江堰并不那么专业,介绍震灾对该地的损毁却绰绰有余。我们都很细致地倾听并观摩她所说所指的震况及遗迹,一种来自内心的撕扯,哗然地在氓江的水流中洗过,怆声如泣。我们表情的痛苦,当然地被解读为对于此行泥泞及粗厉的不满,顺其自然吧,谁解其中味?此中附丽的,不过是个人对于历史、对于智慧、对于人世、对于生命的一种冥冥的敬畏。
成都的夜晚总是珊珊来迟,傍晚可以延续很长时间,有时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上天特别眷顾这个有着太长历史的城市贵族,让它的生命力比一般的暴发户要顽强得多。从人民路的一家快捷酒店搬至一家五星级酒店之后,即使白天潮湿有雨,我仍几乎天天可以迎着金黄金黄的夕光发呆。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来自天空的感召,近年来我越来越相信自己与佛有缘。这种缘却是无法用日常的戒律来彰显的,它来自于远方对内心的召唤,由此而常常劝诫我向善、慎嗔。
我们从成都到峨眉,一路香花。来到峨眉山下住了一宿,几天来的疲倦与恹恹,忽然地沉寂了。晚上一直下着雨,海同学甚至因为彪哥在讲座后对其妻的一席深情述往而潸然泪下,让我深觉潮湿的空气里,居然暖人心扉,我也在神思一恍间,想念妻子了。我们都是经历艰难而来,我们都有自己对爱的独到体悟。彪哥说起来云淡风轻,而我知道其实历经了多少岁月的沉淀,将之坦白是需要勇气的。所谓煽情,只不过是生活过于平淡,尚无太多积淀,稍有动荡,便风起云涌。只要我们都珍惜了并把握住了,别人的故事将是自己情感之湖里的一颗珍珠,与己同辉,同励互勉。
第二天峨眉之行,穿过重重雾嶂,于我仿佛有如佛家的“渡”。在金顶,我目睹了超凡脱俗的绝世美境,积雪层叠,雪光映照,遥远的天际一抹澄蓝,犹如洞开着的天门,暗中有无数智慧的眼睛凝视苍生。云海之外,天下已无山。吾辈眼耳之所及,已是佛影梵音。这里是普贤菩萨道场,重“德”修为。心戚戚然,人战战兢兢,凛然慑神整饰本我,坦净面佛。我辈如蝼蚁,营营役役,终将无力于自己的既定结局,怀着对自然法则的敬畏,我对每一尊佛均怀虔诚之心,顶礼膜拜,跪叩至膝。至金顶最高端,一随法师问佛的女香客惠赠我一玉佛,与我结下佛缘,我如获至宝,惊喜万分。
从峨眉下来的时候,海同学累得睡下了。她是个简单而直接的人,那一刻的安静,如邻家小妹。回成都的路上,依然一路香花。我们一直没有表露自己的依依不舍。我们都知道彼此的依依不舍。这是一段让人有离愁的旅程,虽然时间不长,当中也无甚值得过于细碎记述的故事,但这一段路是属于心灵的,它让我的心柔软了,怀着一些些超越现实的梦想了,回归了一丝丝少年时代的单纯。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湿而不潮的成都,潮而不湿的成都。当我离开的时候,忍不住的思念开始布散,在出发到机场的路上,长长地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