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读蒋勋,说红楼(5)
(2015-01-26 15:5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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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古色今香》,犹记得台静农写松禅老人的一幅对联:万事尽如秋在水,几人能识静中香。心下玩味,但觉余韵绕梁,遂选来那古琴太极曲,播放,听。这时天正黎明,窗外无半只麻雀。一个字:静。
等雪。雪不来。
便是这冬也漫漫,灯也寂寂。心事很长。很密。
想起那一年,他去了日本。留下我一人,那时在四月,鹅黄迎春花正开得艳。我想他,孤独那么深。常一个人晃神,站太阳底下发呆。想他的样子。
如今,日本下雪了。
黎明。小站。夜色尚未褪去。和灯下此时的我一样寂。他去坐火车。他告诉我,他要回故乡。
我忽然就觉得,这是一部小说很好的开头。就像那川端康成的《雪国》。
穿过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我这样地念。有意念成山水画的留白。有意想要告诉你,其实情一直就在这里。
火车开来,故事铺开。雪一片一片在落。而你,只需伸出放在你棉衣口袋的手,仰头,去接。
此时,我就是那个伸手去接落雪的孩子。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谈及红楼。他说《红楼梦》最不可思议的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他说《红楼梦》仿佛是开满繁花的树林,里面却弥漫着感伤的雾气。越写到繁华处,越让你感伤。
我把自己想象成那个接雪的孩子。一双手轻轻伸出来,人却真的就在悲凉之雾里。落雪真美!可这美一落进手心,就化掉。
秦可卿病了。她那么美,人那么好,事事做得那么周全,人人都疼她,可她病了,她就像那雪,死亡正在呼唤她。王熙凤去探看她。连王熙凤心里也起了悲凉之雾。她俩在床榻说了那么久的贴心话。直到有人来催她看戏,她才缓过神,走出来。这时候的王熙凤是慢的。我看不到她的急她的泼辣。她一步一步走进花园。但见:黄花满地,绿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喧,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谢;纵观西北,结数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这是一个心情与场景的转换。是电影的一个空镜头。是王熙凤不为人知的一面。这时候的她,看到满地都是黄色的菊花,看到小山坡上有绿色杨柳。小桥通若耶之溪。这若耶溪,乃绍兴城外一条河流,传说中西施浣纱的地方。王熙凤走过那座桥,看到流水,她的心情一点一点古典起来,然后她走到一条弯曲的小路,看到水在石头上跳跃碰撞,竹篱笆上的花掉落下来,满地都有香味。晚秋了,树的叶子都变红了,有些红叶已渐渐零落,那没有叶子的树林,就像一幅画。秋风来,春天远去,在春天唱歌的黄莺也不叫了,此时只有秋天的蟋蟀在鸣叫。此时的王熙凤,心情落寞时看到了花,看到了小路,看到了流水,看到了红叶,听到了虫鸣。这些王熙凤平常感觉不到的东西,在这一刻她全部感觉到了。就像《牡丹亭》里杜丽娘游园,游的是自己心事的花园,是她自己荒凉感伤内心的衬托。可王熙凤是要被请去看戏的,她的心事终是要化作无痕,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她纵有万般心事,也终是要回到热闹中。
雪还在落。
想来那日本街头,雪已很胖。街道都是白的了。他说有一天夜里泡温泉。他看见月亮了。那么圆。
可那一夜我的窗外没有月亮。我只能画一个纸月亮Paper moon.
我想着,去接站时,送他。
像当年北静王水溶,把腕上的一串鹡鸰香念珠摘下送宝玉。
这是很奇特的生命与生命的关联。人世间有一种知己,可能彼此没有过多的接触,可是内心有一种向往。宝玉觉得,北静王是一个美好的生命。北静王也觉得,宝玉是一个美好的生命。但彼此间由于身份的原因,又不能过分接近,两人之间就产生一种很奇特的情感牵连。在《红楼梦》里,宝玉与黛玉,与妙玉,与秦钟,情感都各有不同。人的情感并不是一个单一的状态,甚至会有一些很深很深的情,虽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但它却始终存在一种向往。这种向往很难解释,你只是觉得在你的生命里,有另外一个美好的生命存在,你会因此变得快乐,安心。
我把北静王和宝玉之间的缘分,也看做一片落雪。我接住,是因其美好。我觉得他和宝玉的关系里,有一种很完美的东西,仿佛人世间的缘分都不存在了,干净到一清如水。这种人与人之间平淡若水的交往,好像只是做当下的接触,而不再有以后的纠缠。这种缘分非常清净。他俩相见,颜色都那么淡那么素,却又那么亲。北静王身上丝毫没有王爷的那种趾高气扬或者非常做作的感觉。他年轻,聪明,俊美,又懂谦卑,如此完美。而这种完美,几乎就是宝玉的理想。宝玉也试图让自己的生命成为这样的一个状态,那种虽身处富贵又不失矜持与谦卑的生命状态。北静王看宝玉也如是。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读红楼,你常常会觉得不只是宝玉,很多人都一直在寻找生命里的知己。而这知己,就是生命与生命之间,刹那间那种干净的缘。
就像他和我。
就像我和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