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品的原籍是先秦,祖上是佛经简本。从《论语》《庄子》《孟子》《列子》《左传》《战国策》《礼记·檀弓》到《韩诗外传》《世说新语》《汉魏丛书》到《明文奇艳》《陶庵梦忆》《媚幽阁文娱》《闲情偶寄》《西青散记》等等,一路走来,形改制变,韵增味添,就专称简短的文本或其他短小的艺术品类了。“但篇幅短并不是小品文的特征。一条几何定理不过数十字,一部《老子》只有五千言,都不能说是小品。这该像佛经的小乘似的,先看内容,然后讲篇幅。讲小道理,或没道理,而又不是长篇的,才可谓之小品。”鲁迅在他的《杂谈小品文》里这样为小品画像。
既然是佛经的后裔,小品的生命里就势必留存着佛经的骨血,也就是说,无论是记叙的小品文,还是写景的小品文,还是抒情的小品文,还是讽刺的小品文,还是冥想的小品文,它们的每一个细胞里都该贮存了闪闪的佛性——这个“佛性”,当然是指涉品格或精魂了。正是这有光泽的品格或精魂,把小品从苍茫中挖出来的。
小品像种籽一样撒满了时间的沃土,给艺术的花圃增添了诸多风致,却总有人“刮目相看”,嘴里像鱼一样在不断地吐着一些莫明的“水泡”:“小品嘛,小品,而已,充其量不过就是些小品,小品而已。”弦外之音就是,小品不过是一种很不起眼的东西嘛,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嘛。听听,这是多么要命的套板反应呵!他们明明是只看篇幅不讲内容,对“品”字视而不见,死死地揪住“小”字不放嘛!其实,他们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要让你无条件地接受这样一个荒谬透顶的结论:大家伙总比小东西好;短的,小的,就是小品;小品就是下品,等外品。
看来,要实现“佛眼相看”还是十分艰难的。这简直就是一场久远的革命。因为他们从来就不知道“佛眼”是什么,从来就不愿离开世俗意义的中心,到价值市场里来看一看。他们不愿相信这样一个起码的事实:外在的短小和内在的短小,其实并不是一回事儿。他们固执地认为:一捧金子的价值就是比不上一马车沙子或一马车砖头或一马车棉花的价值;一个矮个儿当然斗不过一个高个儿。因此,鲁迅、林语堂、刘半农、周作人、钱玄同、朱自清、冰心、阿兰、纪伯伦、佩索阿、阿左林之类作家在他们眼中也就不算什么了,因为他们写的都是一些“小品”!因此,鲁迅云云就活该遭骂了,谁让他们没写过长篇没写过“大品”来呢!如此说来,再往前清算清算,吴均的《与宋元思书》、韩愈的《杂说》、柳宗元的《小石城山记》、白居易的《荔枝图序》、李商隐的《李贺小传》、归有光的《寒花葬志》、袁宏道的《徐文长传》、张岱的《西湖梦寻》、姚鼐的《登泰山记》等等等等,充其量也不过都是些小品、下品了!也都该遭唾,开除文典了!谁让他们不懂得“用马车装”来呢?
我突然就想起了一个笑话:一位老汉去买坐钟,他在柜台前面徘来,徊去,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个大胖小子似的坐钟,喜悠悠地指着,对服务员说,姑娘,就是它了!他把票子慷慨地递过去,看着服务员在忙忙活活地找零钱,就指着柜台里陈列着的一只手表,很有些设身处地、替人着想地说,姑娘,那块儿八毛的零钱就不用找了吧,你看,这不是有现成的吗?你就给我搭上这块小表得了……那位老汉要求搭上的那只“小表”,其实,价值是那块坐钟的好几倍呢。
好几倍又怎么样?在一些价值盲的眼中,还不是只有“搭上”的命吗?被鲁迅称为“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给人的愉快和休养是休息,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的小品,难道真的只有搭上的命吗?
如果真的那样,真理只有死在世道里了。世道在一天天壮大,要还其公道,也只能算是个白日梦了。“白日梦”也总还是要做下去的。在梦里,做一点王纲解钮、正误勘谬的工作,也总比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做要好。因此,美国心理学家、哲学家埃利希·弗洛姆在他的一个叫做“精神分析与宗教”的梦里这样说了:“要服从于更高的力量。”因为,只有服从于高于我们本身的力量,我们才会取得与内心现实的密切联系,与精神和睦相处。这个“更高的力量”,说白了,就是佛力。没有佛力,即使泱泱万言,也会落入下流,在“小品”之列;有了佛力,尽管三言五语,同样名归上乘,在“大品”之属。在这里,“心灵的美貌”、“内心的风度”已经不允许世道在文本面前继续插科打浑、胡言乱语了。于是,就有了“身材虽小,品格却高”、“无拘无束,一身潇洒”、“别开生面,自辟畦町”、“真趣充盈,怡神荡魄”、“文约意广,以少胜多”等等说法。如此小品“凭借心灵的力量,就能随意叫火箭落到指定的地方”。可是,又有谁看得真切呢?又有几个人涉过俗流的荒滩,迈进艺术的佛境,从实质上尊重过小品的内心现实呢?
“一个人的心理习惯如果老是倾向‘套板反应’,他就根本与文艺无缘。”
朱光潜先生在他的《美学文学论文选集》里这样断言。当一个时代越来越不愿和艺术缔结佛缘的时候,大至宇宙、小至微尘、森罗万象的小品也就只好“带着洗不清的泥渍,若隐若现”了;或者说,也就只好躲在懂她爱她的人心中兀兀穷年、含泪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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