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泽的版图
一
一位作家选择了什么,其实已经把一切都说明了。他的选择,总是有意无意地便把自己内心世界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暴露无遗。郝永勃的散文集《金芦笛》,无疑使我对生长在真理林莽里的这棵参天大树增添了确信的维度。他是那样地执著于文化人格的追寻,他是那样地迷恋于人文精神的观照,他是那样地沉醉于艺术气度的探幽,不能不成为接受者的感动。为了使接受者的感动进行到底,郝永勃不仅十分认真地把鲁迅的镜子王国维的镜子李大钊的镜子瞿秋白的镜子林语堂的镜子丰子恺的镜子老舍的镜子李叔同的镜子等等三十几面镜子一面一面地搬到接受者的面前,而且还小心翼翼地把蒙在镜子上的尘灰擦了又擦,并且还苦口婆心地为接受者指点着,解说着,强调着,提示着,唯恐接受者稍不小心漏掉了什么,比如一片云彩背后的光亮,比如一枚叶子上的禅趣,比如眼睛里藏着的一句话语,等等。他认真到了倔犟的程度。以至于,你不得不缘着他的声音越走越远了。原来,是他把他内心的感动像传递圣物一样一件一件毫不保留地传递给了接受者,从而使接受者和他一起进入了感动的现场。看着这一切,他怎能不和久违了的醉意再度重逢呢?怎能不实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足呢?
“所有值得一读的书都是由精神写成的。”萧伯纳栽下的这棵真理之树,早已绿荫匝地。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承认了它的存在的。因此,依然有那么多的人在世俗的习惯里越滑越远,在物欲的泥淖里越陷越深。他们一向视无精神空间为宝地,视技术层情感为圣经,制造出了成吨成吨的无关痛痒甚至令人作呕的废物。正是这些废物,戕害了人类的精神肌体。“若其人可卑,其影焉能可敬?”作为一位精神的摭拾者和守护者,郝永勃自然是不可能与其为伍的,甚至,连与狼共舞也不可能,他鄙视他们。他不由分说便站在了他们的反面,一切也便在情理之中了。这也便注定了在郝永勃的笔下不可能会出现那种鸡毛蒜皮狗嘶猫咬的东西,更不可能会出现那种自叹自怜自我抚摸的杂碎。这样的作家往往都是有洁癖的。你不仅不会从他们的作品里找到污泥浊水,甚至连枯枝败叶也不可能找到。你找到的自然都是你亲人一般的感觉,阳光一般的氛围。
郝永勃把目光的焦点一下子放在了那些出类的文化人身上,自然不是想借此来抬高自己。他只不过是想借此来“抬高”人们的心灵,人们的精神,以期达到相当的高度,罢了。一个民族的成长,实在实在是离不开精神的哺育的。写一些与己无益与世无补的文字,何如索性不写呢?作品自然也应有作品的精魂和风度,离开了这些,又何谈“艺术”呢?“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在恶中看到善,在暮色里发现黎明,以及基本上,能够破译由命运慷慨赋予他的符号,无论是可见还是不可见的。”郝永勃和他笔下的人物一样,为了从命运里找到青山绿水,为了从时间里开采出价值的原油,为了得到哪怕一篷火的明亮和温暖,义无反顾地奔走着,无怨无悔地搜寻着……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内涵,哪怕是一点一滴的意义,他也不愿放过。他知道,“在人的心灵深处蕴藏着比秋天森林的色彩更让人头晕目眩的、为数众多而又不知其名的色彩”,他要把它们一一喊出来,并为它们一一命名,并让它们永远处于醒态。他知道这些色彩自会和不期而遇的生命起一种奇妙的光合作用的。
“一个人持有什么样的哲学取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郝永勃自然是德国哲学家费希特所说的那种对于光亮穷追不舍的人。光亮之于郝永勃,直如芬芳之于花朵,呼吸之于生命。他哪能放过这能够给人类带来梦想带来希望的光亮呢?他跟那些文化战士一起含英咀华一起挑灯看剑,一起歌一起哭,还不就是为了挽留那远道而来的光亮吗?
一幅又一幅传神的侧影就这是样完成的。
这些侧影不禁使我想起了苏联作家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美国作家亨利·托马斯和黛娜·莉·托马斯夫妇的《圣哲·常人·疯子》及俄国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早已想就的一本书》……它们作为精神的火把,传下来了。而这支“金芦笛”的旋律,不恰好成为火把之舞的一种极好的伴奏了吗?二
二
一个不读书的作家是写不出像《金芦笛》这样的书的。
这是采集花粉之后的酿造,披沙拣金之后的收获。
不熟悉那些文化战士的故事,甚至根本就不了解他们的心灵,能写出他们的神采来吗?显然是不可能的。郝永勃欣赏他们,热爱他们,迷恋他们,于是才有了这些形象的速写,逼真的素描。
我似乎看到了郝永勃在一盏清冷的台灯下与那些孤独的文化战士倾心交谈的神态,他充满了秋天般的谦和,春天般的自信,自然还有季节与季节之间那种奇妙的会悟。心与心的渗透之后,他似乎还叹了一口气:哦……那口没有叹完的气于是成了他心中的块垒。不吐不快。于是他像蚌吐珍珠一样,吐出了自己的肝胆。
曾有人说,读书就是让别人的思想在自己的脑子里跑马。其实,这就看你怎么跑了。一味地任别人的思想在自己的脑子里跑来跑去,横冲直撞,撞翻了心智,当然是愚蠢不过的了。可是,为什么不能让迅捷于自己骁勇于自己的思想在自己的脑子里跑出一派风流来呢?显然,郝永勃是没有成为书本的奴隶的。那些书本是他的金兰玉契。正是那些有情有义的金兰玉契,照亮了他的生命,并搀扶着他一路走了过来,留下了这些珠玑一样的足迹。
一个不读书的作家当然也是不可能走得很远的。别看当下那么多人在闹闹嚷嚷,鬼哭狼嚎似的,没用的。等喧哗声沉淀下来之后,你自然便会看清他们的浅薄和无知了。在这样一个权力和金钱是主角,书籍充其量只是配角的年代,真正的读书人虽然在默默忍受着巨大的冷落,却也心明眼亮,神清气爽。这哪里是那些仇恨读书或不屑读书或疏于读书的人所能比拟的呢?
郝永勃的《金芦笛》诞生在这样一种纷繁的背景里,超然之处与巍然之姿也就自在不言之中了。单是它自始至终弥漫着的书香,就已经足够沁人心脾的了。
三
诗性,一向是我阅读的兴奋点。甚至我还十分固执地认为,没有诗性的作品,充其量只是一些“读物”,它们与艺术从来无缘。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郝永勃的《金芦笛》能够切近我的心灵,便在理喻之中了。而当诗性把郝永勃的《金芦笛》介绍给你的时候,我相信你也会和我一样,内心里充满感激和欣悦的。
诗性语言并不是非诗性语言终止处又继续开始的一种语言。它是“给社会的语言以更纯粹意义”的一种语言。它总能严格地行使它的权力,施展它的才智,鬼斧神工般地把别有意味的花儿种在那里,从而完成它“威力巨大的透视力量”。郝永勃自然不会放过这“使人出神的魔药”,自然让这“使人出神的魔药”恰到好处地发挥了它的神力。因此,在他那里,现实生活的语言总能摇身一变,变成艺术的语言;没有光亮的符号总能被翻译成熠熠生辉的话语。而这一切,往往都是在不动声色中完成的。
这便使郝永勃的《金芦笛》看上去极像是一个波光潋滟的湖,而组成这个湖的每一个单独的湖,也都是涌动着的,望不见底的。你不能不承认它的“金擘海,香象渡河”般的魅力,而这种魅力并不是装腔作势能够装得出的,也并不是掐诀念咒能够得来的。它是一种来自血液里的气息,骨髓里的光芒,是一种原生质的魅力。在这样的湖水里游荡,没有诗意的簇拥想必是不可能的。
艺术怎能没有诗性呢?就像灯怎能没有光火怎能没有焰呢?难怪真元艺术越来越像黄金一样珍贵了呢,原来那些招摇过世的东西根本就不是艺术呵!为什么那么多的“评论家”都在像评论皇帝的新装一样叽叽喳喳呢?原来失明症患者、色盲症患者在日益增多,且大有雨后春笋之势呵!呜呼!难怪王小波十分沉痛地说:在中国,三流的作家往往拥有一流的名声,而一流的作家却充其量只有三流的礼待!我不能不拜托我的艺术良知,去告谓人们:郝永勃的这部《金芦笛》的货真价实了——独特的,优秀的,有光泽的。而那些“职业评论家们”是不会让自己的艺术良知出声的——如果他们还有艺术良知的话——我深深知道,他们大都是瞎着眼睛的,最多睁一只眼睛闭一眼睛罢了,而那只看似睁着的眼睛却又往往是靠着“颠倒黑白”挣饭吃的;我深深知道,他们是势力的,一根鸡毛虽然没有飞翔的能力,只要有一个响亮的声音说它飞得好,飞得高,就会一唱百和,立刻有一万个声音说它飞得了不起,飞得响当当,飞得恐前绝后,飞得惊天动地,而且奴才一样地把奖章挂在它的胸前,甚至还意犹未尽地拍拍它的肩膀:好样的!好样的!真可谓是:不知荒谬真面目,只缘身在荒谬中了!正是他们的荒谬,导致了价值的移位!正如希腊诗人乔治·塞菲里斯所说:“我们还有许多的怪物要打。让我们想想俄狄甫斯的解答吧。”把奖章收回来,还给像《金芦笛》这样的动人之作,实在实在是为了让价值复位,捍卫人类起码的艺术尊严,虽然当之无愧的作家们早已习惯了“不接受”,早已习惯了看着人家无怨无悔地捧着它,亲着它,说着它,唱着它。
这年头流行“误读”?那就让他们误读去吧!
我还是忍不住要问:像郝永勃这样的作家,为什么就不能得到祝福的鲜花呢?文坛的良心究竟丢在何处了呢?大概优秀的作家总要忍受一番冷落的吧?也许?就让他忍受着吧,谁让他不是“戏子”呢?谁让他不会“表演”呢?谁让他不脏不俗不酸不呢?就让他忍受着吧,一直忍受到风清月朗为止,如果还有“风清月朗”的话。
是的,郝永勃同时也是一位诗人。一位没有诗情的人,一位没有诗的灵魂的人,一位没有诗的感知的人,能走近文学的中心吗?我绝对怀疑。K·巴乌斯托夫斯基在《洞烛世界的艺术》一文中也说过:“我不信任那些不喜欢诗歌和绘画的作家。说得好些,这些人是疏懒、傲慢,说得坏些,便是不学无术。”如果说文字是水的话,那么诗性无疑就是水里的盐或者是糖了。乍一看,似乎都是一样的;细细地品来,方觉出味道的迥异。为了这水里的“盐”或“糖”,郝永勃是抓紧了审美的缰绳的。他知道,“物质美虽也是美的形式,却不是有意味的形式。尽管它也能感动我们,却不能从审美上感动我们”。郝永勃当然不满足于画得像了,他要倾其所能画得神,以便使一幅一幅的侧影运动起来,或在思想的高山上发表演说,或在情感的丝绒幕前翩翩起舞。他任凭诗性在作品中踩下一行又一行的足印,任凭那些足印把我们带向很远很远……
四
我是宁愿把这些散文看作是一些独特的书信的。在这些书信中,郝永勃向我们娓娓讲述着那些文化战士在他的内心里所掀起的波澜,所引发的故事。他的讲述像流水一样潺,也像流水一样充满了内在的节奏。仿佛是,他要把他所关心的事情急不可耐地一口气向我们讲完,却又是那样地充满了节制,不慌不忙,不急不躁。正如俄国艺术家瓦西里·康定斯基所说:“它本身就包含着一个旋律。”正是这样的旋律把一些亲切的构成捧到了我们的眼前,使我们的心像海浪一样涌动,像潮汐一样涨落的。
真诚,自然,内在,磁性,也便成了它的不可剥夺的艺术品质。郝永勃把这些品质像撒会说话的种子一样撒在了他的字里行间,期待着——说出他心中的颜色。
期待中的讲述和非期待中的讲述之间自然是有着千差万别。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那种讲述不仅与他无缘,而且相去甚远。他的兴奋点全在人的命运和与命运的拔河上,全在那些像隧道一样透着光线的事体上。他相信那里边埋着他的祈祷的金子,藏着人类的补药。他相信这些生命的片断,精神的密码,被翻译过来的笛声,装在这样的一封长信里,是会寄到一些心灵中去的,是会寄到远方去的。这是他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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