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是一种职业杀手

从桂林站到了柳州，在人来人往的过道里捱过了两个小时，终

于算是有座了。在累了的时候，能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座位，那简

直就是天大的幸福了。我被迟来的幸福包围着，突然就又想起了那

可怜的父子俩。火车开动后，我便又鬼使神差般地走到了车箱的连

接处——这次没有去吸烟的意思，只是纯粹地想去看看他们，看看

他们是不是还像囚犯那样地蜷缩在那儿——果然还在，那父子俩果

然还固守在那个角落里，好像那个角落就是他们温暖的家一样。只

不过是由原来的蹲立姿势，改成了现在的半躺姿势而已。一定是，

他们也累了吧。不用说，他们肯定是也累了。他们毕竟也是人呵。

我就对他们说，那边有座了，有很多空座呢。他们没听懂似的看着

我，看了我好久一会儿，最终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我当然也在

用我的第二双眼睛——心灵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们的内心了……

我忍不住又说，为什么不到那边去坐呢？这次，那位父亲模样的人

用河南话对我说，太麻烦了，反正也快到了。接着还“嘿嘿”了两

声。我在想，这里离终点站南宁还有四个小时的路程呢，怎么能说

“快到了”呢？我便接着又说，听你的口音，是河南人吧？他说是，

并不问自答地告诉我，他们是从郑州上车的。我就又顺着他的话问

他，就是说，你们俩从昨天下午就上车了？每一站都有下车的呵，

也没想过要去找找座位？坐在那么凉的铁板上，也不怕着凉？还有，

这里的噪音，这里的烟熏，你们也不觉得难受？……他们笑而不答。

我明白了，他们的笑，他们的无声的语言，已经告诉我一切了。我

不想再继续问下去了。我知道，我的好心是送不出去的礼物，是很

难在他们的生命里生长的作物。

回到我的座位上之后，我就一直在想那父子俩。我真的是不明

白：一个人，当他完全有条件去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和生存现状的

时候，为什么就不呢？当好消息终于来到了自己的眼前时，为什么

还要去拒绝呢？人，生来并不是为了受苦的呵。当有条件去享受的

时候，哪怕是四个小时，四分钟，四秒钟，为什么就不去呢？如果

说，是以此来作为一种磨炼或作为一种修炼的话，那这样的磨炼或

修炼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些苦，它是有价值的，因为它是幸福

的前奏；而有些苦，它是毫无价值的，甚至是荒唐可笑的呵。这些

话，我当然是不能说给那父子俩去听的，就因为，他们听不懂。你

去对一些听不懂的人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那自然就是自己的愚

蠢了。

我就又想起了另外一些人，常年生活在大山里的一些人。那个

地方因为要建一个大型水库，按照规划，村庄就必须拆迁。于是，

政府在县城里给他们建了一些漂亮的房子……可是，搬迁那天，就

是有一些人坚决不搬。经过三番五次、艰苦卓绝的思想工作之后，

终于有人想通了，想搬了，但如果真的一定要搬的话，就必须先答

应他们的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除了他们的家具锅碗瓢盆和鸡鸭

猪狗牛羊之外，还要把他们多少年来积攒下的那些柴柴草草、砖瓦

石块全部搬走；否则，就不搬。你苦口婆心地给他们讲，这些东西

都卖给别人算了，反正到了城里也不让养也没有用的，可是，他们

就是不听。万般无奈，也就只好依了他们了。就有这样一个老人，

宁死不搬，最终不得不用绳子把他绑到了汽车上。可是，等汽车好

不容易把他及他的全部家当全都运到城里之后，第二天，他便又以

过不惯为由，独自一人跑回了大山里。结果，终因路途遥远，身骨

不硬，最终累死在了途中。

自然，我还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人……

很显然，他们是已经早就习惯了原来的那种生活模式了。年长

日久，被习惯彻底地俘虏了。无论原来的那种生活是多么地艰苦，

多么地单调，多么地无聊，多么地乏味，多么地昏暗，多么地看不

到一点儿光亮……习惯了，惭惭地也便麻木了，也便不再觉得艰苦

不再觉得单调不觉再得无聊不再觉得乏味不再觉得昏暗不再觉得看

不到一点儿光亮了。相反，倒是活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的了。

由此可见，“习惯”这种职业杀手的能量究竟有多大。如果，

再加以“惰性”、“僵化”、“顽固”等等的拔刀相助的话，那么，

习惯简直就可以说是无往而不胜了。可也真是杀人不眨眼的习惯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