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写意散文 |
他拿着一张比32开要长要窄的白纸,端详着。与其说是在端详
着,倒不如说是在用目光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折叠着。是的,如果
折叠得不像,不好,还不如不折叠呢,白白地浪费了这张白纸……
他喃喃地,如果折叠得不像,不好,我就真的是失败了,我可不想
就这样失败了,我可不想……
看上去,他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不仅没有一点儿毛病,倒是正
常得很呢。可是,他那拿着那张白纸的样子,他那自言自语的神态,
又不能不让人产生怀疑。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好奇心,一下
子便拽住了我。此刻,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或者说,我就坐在他的
对面……我决定利用这有利的条件,看个究竟。
火车轰轰隆隆地向前开着……如果说,车轮声是音乐的话,那
么,他的话语就是给这节奏鲜明的音乐配上的歌词了。此刻,我所
真正关心的,就是这歌词了。
他说,我怀疑这是一张纸,更怀疑这是一张白纸,更怀疑这张
所谓的白纸的可塑性……我怀疑。如果我不怀疑这张所谓的白纸的
话,那我就只好怀疑我自己了。我是该怀疑这张所谓的白纸呢,还
是该怀疑我自己呢?还是什么都该怀疑呢?还是什么都不该怀疑呢?
如果不怀疑,就没有笛卡尔;没有笛卡尔,就没有现代哲学;没有
现代现代哲学,就没有“我存在”;没有“我存在”,就没有“活
生生的心灵”;没有“活生生的心灵”,就没有“最高的实在”;
没有“最高的实在”,就没有“无限、永恒、不变、独立、全知、
全能和神圣”……
听上去,他倒很像是一位哲学家呢。不,这样的人,一定是一
位哲学家。你一定,是一位哲学家吧?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便忍
不住抛出了我的疑问。他没听懂我的话似的,笑了笑。笑得有些僵
滞,但毕竟还是很憨厚很真诚很温暖的一种笑。笑完了,也便没有
了下文了。我知道,他一定是进入了他的个人世界了。在那里,他
和自己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地商量着,究竟怎样地折叠手中的这张白
纸,才算是像,才算是好,才算是没有失败。我知道,一定是这样
的。
这样……这样……他用手比划着,不,最好是这样,这样……
除了这样,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性呢?哪种可能性才是最最好的可能
性呢?最最好的,可能性,究竟是这样,还是那样的呢?让我来想
想,再想想,好好想想……想想,反正,是不会犯错误的。一瞬间,
他像是凝固了。很显然,他是沉入他的思想中去了……
这时候,坐在他旁边的一个人为他披上了一件衣裳。看样子,
是他的母亲——别看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也并非人人都能够完成
的;而完成得最好的,当然莫过于母亲和爱人了——你这孩子呵,
唉,你这孩子呵……他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提醒了我,
我怎么就忘记了“他母亲”这样一种活生生的存在呢?
请问,这位先生,是您的儿子吧?我问他的母亲。是呵,是我
的儿子。他母亲又自豪又不自豪地说。那他一定是一位哲学家吧?
我把刚才的问题又摆在了他母亲的面前。是呵,在大学里教哲学的。
你没看到吗?都走火入魔了呵。他母亲顿然变成了他的一个麦克风。
通过这个清晰的麦克风,我倾听着……那您就是哲学家的母亲了。
做一个哲学家的母亲,可是非常伟大的呵。听了我的话,他母亲显
得又高兴又不高兴,停顿了一下,便说,哲学?这年代,哲学有用
吗?哲学没有了用,他当然也就没有了用了!我说,看上去最没用
的东西往往也是最有用的东西呵,比如空气……她母亲不经意地笑
了笑,像是苦笑,然后接着说,空气早就被污染了呵,被有些人弄
得变质了呵。他,还不就是为了去澄清,才……才被别人整来整去,
整得变傻的吗?我这次,就是要带他去治病……
我顿然明白了!
我说,您怎么就知道您的儿子是变傻了呢?还记得《列子》里
那个关于“迷惘”的故事吗?秦国有一个人得了迷惘症,他看到白
的,就以为是黑的;尝到甜的,就以为是苦的;闻到香的,就以为
是臭的……就有一个人对他的父亲说,鲁国有一位医生,医术高超,
为什么就不带你的儿子去看看呢?听了这话,父亲就决定带自己的
儿子去看看。他们父子俩途经陈国,遇见了老子。老子对他们说,
现在全天下的人都被是非迷惑了,没有一个人是清醒的,你怎么就
知道你的儿子是迷惘的呢?如果全天下的人都像你的儿子一样,那
么,迷惘的,反倒是你了!……还记得这个故事吗?她说,记得,
当然记得。我说,您看上去也一定是一位文化人,知书达理的人,
您既然记得,就不该把您的儿子当成病人送到医院里去了呵。要知
道,有病的不是您的儿子,而是这个时代呵。一个漠视哲学的时代,
仇视哲学的时代,难道不是一个有病的时代吗?她点了点头。
此刻,他手中的白纸,已经折叠得沟沟壑壑的了。我猜想,一
定是我跟他母亲说话的当儿,他找到了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吧。那些
沟沟壑壑,我没有一样认得。我望望那些沟沟壑壑,又望望他,他
正傻傻地心满意足地笑呢。那是一种久违了的笑。我不知道,他在
笑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在笑。
火车钻进了一个很长的山洞……他的表情,被黑暗一下子包围
了,我看不清楚了。我想,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的吧,
无论你隔得它有多近。真的是看不清楚的。充其量,也只能算是看
个大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