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炮弹中的成人礼

一声巨响，身边的战友大喊我的名字，70年后的今天，那个声音还回响在耳畔，雷鸣间，我朝战友转身，一阵“嘘嘘”声，我本能地紧紧俯身贴卧在山岗上，震耳欲聋的响声再次伴随一枚炮弹在身边炸开，这一刻，时间停滞了，不知过了多久，待神志略清醒后，我用手轻轻感触肢体，在滚烫的弹穴中，埋在渣土中的四肢竟然完好无损，我急忙扯下沉重的炸药包，恍恍惚惚中，又一次，“嘘嘘”声从高空传来，我翻身从山顶延土坡向下迅速翻滚，一直滚到半山腰。

这从地狱传来的三次“嘘嘘”声，三次瞬间的阴阳间隔，我竟如被冥冥中的神灵庇佑般活了下来。那三枚炮弹，使我这个十七岁男孩瞬间成熟了。那以后，心在经历生死波澜后，变得平静坚实了，使我即便在“文革”时，被当作“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的冤屈中，仍不受任何惊扰。

战役结束后，在一名战友的搀扶下，我们朝福州方向追寻大部队，途径雪峰寺，饥饿的日子里，战友用寺庙灯油为我煎了个茄子，这清油煎的茄子是一生中品味过的最最美味的膳食。惺惺相惜的岁月中，我们相扶着走过生死，竟没有言语，抑或不知姓名。虽然沉默，但并不感觉寂寞，因为生死莫逆，或许明天即将分别，彼此内心是没有距离的。

大湖战役即将70年祭日，袍泽情深的双髻山战友们如今都阴阳两界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聊到这，录音笔闪烁着存储已满的红灯，我打开音响，和着琴声，他重又吟唱起那首老歌：

“长亭外，古道边，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

舅舅哼着这首歌，一直陪伴我到机场。老人侧着脸，轻轻摇了摇头，望着远方，眼里噙着泪光，不知道他心中还隐匿了多少秘密。挥手与舅舅告别，直到他的背影消逝在椰树林间，歌声才在我的脑海里淡去。

回到京城，恰是夕阳西沉、琳琅晓云之时，朦胧云翳间，金色余晖缭绕大地，我闭目享受着和煦的暖意，晚风拂柳的笛声若隐若现地飘在空中。

体味了隔代人间的沟通，我忽然感受到一种解脱，家族中，外祖父在天际的叹息不再使我沉重。在机场的休息厅，打开电脑，给远隔重洋的表姐发邮件，告诉她，我刚刚探望过她父亲，老父其实一直在惦念着她。西人擅于表达自己的爱，而东方人却含蓄很多，含蓄饱含在老人的孤独、年轻人的疏离中。指尖流淌出来的链接亲情的文字，渐渐被泪水模糊了……

我合上电脑，决定直接从机场打车去探望父母，平日里，我们虽生活在一个城市里，却只在节假日匆匆小聚，此刻，我要陪他们一同享用家宴，晚餐后，围炉夜话间，告诉年逾古稀的他们，我读得懂他们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