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美食的喜欢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按杨甜瓜的话来说，我这种人是不配喜欢美食的，这大概是因为我有记忆以来从不吃肉。一个不能吃肉的人却要当美食家，如同一个嗓子不好的人要当歌唱家。杨甜瓜认为，像我这种人适合去当和尚，我表示反对。你想，一个六根不净的人怎么当得了和尚呢？要当也是花和尚，负责对美女香客动手动脚。

在四十岁以前，我对美食的喜欢还比不上我对美女的垂涎。这种总结当然不能让杨甜瓜知道，否则她会跳起来，以手指之，声讨我的好色主义。她还会举例子说：有一次你骑着一杆破自行车在街道上横行，我连叫你三声你都没听见。她又说：你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的美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哪里听得见我喊你。

实事求是说，北京的美女不算太多。公交车上挤满了大爷大妈；地铁上又拥挤不堪，范围太小，美女也就凤毛麟角。倒是有几个风姿绰约的外国娘们，金发披肩，胸涌澎湃，我当然喜欢和她们在地铁里挤来挤去的，但是受不了她们的体味和杨甜瓜的白眼。总而言之，在北京的日日夜夜，没有一个美女能抵得上一枚麻辣小龙虾。说到这里，还有一个人会跳起来以手指之曰：你老了就老了吧，还振振有词地。这种人我也见过，大抵黑脸飞眉，眉目之间深藏了数十年好色的功底。

我和杨甜瓜一行在饕餮之后，支着肚子去南锣鼓巷，去大栅栏，去烟袋斜街，去后海。北京的所有巷子都大同小异，在浓重的金钱味道之外，还略有一种隐隐的特别的气息：闲散，矫情，臭牛逼。那些最为小情的胡同都斜伸在错落的夹缝里，坐在一个脏兮兮的马扎上，抽着一袋烟，又抬头看看不算太蓝的一方天空，那里有鸽子飞过。但至深的味道是永远也寻不到了，并没有一壁残墙横在那里，让喇叭花的蓝朵顺着相貌平平的岁月一直爬到秋深。

北京的夜晚似乎太浅了。我们在永安里或者虎坊路散步的时候，还没等说几句话就要回酒店了。一旦躺下，再睁开眼就是黎明。而在后海，北京的夜晚似乎又太深了。没有到后海的酒吧坐上一晚，没有在那样的闲散之地约几个像大李、段段这样的朋友喝上一杯，北京就算没有去过。

写到这里，我竟不知道要怎么接着往下写。那些感受早在第一篇里就沸沸扬扬地挤在我的脑子里，我却一直不想拎出来。我在考虑我的表达方式是否能让我自己感觉随意自然，我怕有些想法一旦落在笔下，就变成绳子、针刺和流水，我多么希望一切都无比轻松。

我清楚记得去年我在济南，我的一个学生朋友带着几个同事邀我在济南的烧烤排挡吃饭。当时我父亲还在济南的医院里，妹妹照看着，我便溜了出去。那一段日子有些压抑，那一天我喝了很多酒，一扎一扎地灌倒肚子里。

我不太习惯酒店式的朋友聚会，我更喜欢随便找一个地摊，或者乡村野里，坐下来就不要想着回家，反正时间就这么富余，你或者我，一缕清风，一钩弯月，杯中深深浅浅，夜浅浅深深。后来，父亲永别了我，留都留不住，自此，我便与故乡断了根蒂。

这个我本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因为一切都与此有关。

在这种背景下，我眼中的世界又是另一番样子，我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改变。有时我会陶醉在和杨甜瓜的家庭生活中，有时我沉陷在朋友的聚会中，更多的时候，我并不拿生命当回事，生或者死，这不是一个问题。我的意思并不是因为失去双亲而悲痛，失去让我看清了很多真相，同时也看到了这些真相的巨大的破坏作用。我像一个物体，前后左右不同受力，最后要到哪里，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所以，当杨甜瓜深情地说年老了结伴旅行的时候，我除了向往，还有一丝不安。我享受着和她的朝朝暮暮，因为我并不知道，这些会不会迟早离开。每一个在北京酒店醒来的黎明，我看着杨甜瓜轻放在睡眠里的安静的甜蜜，我都会感动得眼热。我们穿梭在偌大的繁华的京都，我的眼里没有圣明，只有感动，一瞬之间，又仿佛是月色空明。

我们在故宫边走边看，每个恢弘的宫殿都空了一百年。曾经威震四方的君王早已化作尘埃，圣旨休矣，千秋伟业休矣；风华绝代的妃嫔，曾经在高墙深院内霓裳轻舞，争风吃醋，如今也繁华杳没，艳影遁逝。我站在景山公园那个吊死崇祯皇帝的树下，想象着他如何面无表情跌跌撞撞地从北门出来，手里拎着一条黄金绳，在明月之下自挂东南枝。想到这些，我心里宁静得可以听到投石击水的清脆声。我的感叹与“旧时王谢堂前燕”并不同。我想，我是否该撂下一切因果，眼睁睁看着自己去逍遥，去堕落，去生死随天。

无论我在想些什么，当我们挤公交的时候，坐在月光下的时候，我都会暂时回来。我欢喜着小生命的滋味，依恋着它，爱惜着它，享受着它。这样想下去，世上的纷争也就无趣得很。我并不觉得自己可以活很长，所以不想把生命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别人爱怎么说说去吧，世界爱怎么看看去吧，爱谁谁。日子长或者短倒也没了些关系，只是这每一天的遇到，会不会随着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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