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找一个出口，事实上，我也在躲避它。并不是因为疼痛无法忍受，而是无论你怎么想念，她都一无所知。这是一堵墙，什么都无法穿越；空间是如此的空旷辽远，思念不过是一条独行的光束，有时强烈得耀眼，还是免不了消散，消散。

最初的几天里，梦不见你，我不知道为什么。

一连六七天，梦里都是你。

昨夜，我们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我们说了很多，说说笑笑的，一如从前。醒来茫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还有一个办法。

我知道，如果我再次想起这些事情，你还是要笑，笑得让人有些恼怒。

你笑的时候和别人不一样，脸上全是褶子。褶子按照它们的方向依次打开，满是无拘无束的戏弄和调侃。这还不够，你的丈夫我的父亲也跟着笑，最后还要带上一句乡骂：beyond。我悻悻地踅回自己的小屋，气汹汹看窗外的蓝天。

我能很具体细致地想象出来，你们在接到那封信以后会笑成什么样子。然后一连几天甚至一个月都能随时拿它来取乐，最后还要义正词严缀上一句：这还没结婚呢就忘了娘。又是一番大笑，颠着肩，还要笑出眼泪来。

我承认我有点幼稚，但也不至于让你们笑成那样。

最初，院子西墙边是一个小型猪圈，猪圈南边连着厕所，北边紧靠妹妹的卧室。虽然妹妹可以在大白天坐在所谓的闺房里看《红楼梦》，偶尔俯瞰那头懒猪蹭痒痒，观赏它一边睡觉一边流涎水的样子，但是你也知道，开窗的同时，臭气迎面扑来，这对一个闺房来说很不公平，对《红楼梦》也不够尊重。再说，满猪圈的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落在枕头边，停在熟睡的脸上，徘徊在雪白的大馒头上，是不是很过分？

你应该很清楚那样的夏天我们是怎么吃饭的。饭菜摆满了小方桌子，一家人围坐桌边，苍蝇也按时列席。我们得一边搛菜一边赶苍蝇，这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你后来还向我慷慨陈词，说什么“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你也没觉得有什么啊”。但是现在不同了，你的未来儿媳妇要来，你总不能让那么一个爱干净的女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吃饭吧？所以，我的那封信被你们耻笑是没有理由的。我承认，妹妹眼看要出嫁了，我的确是为了我媳妇才在信里假托为妹妹着想的虚伪理由而要求你们把猪圈移到门外的。你想想看，你未来的儿媳妇肯定是要睡在我妹妹的闺房里的，让她观赏一下猪的生活倒也无所谓，但是如果她继续朝厕所方向看，她就会看到大便一条一条落下来，猪在下面大快朵颐，这对一个没有出嫁的城市姑娘实在是太过残忍。

再抬头看看天花板吧。那里，本来是平坦的白，一年下来，密密麻麻的苍蝇屎让人不寒而栗，更何况我们家有好几年的积累。你们可能已经习惯了，也无所谓了，但总得照顾一下你未来儿媳妇的胃吧。你还在笑话我，笑就笑吧，反正在那个年龄，我就是这么幼稚，也许还有一点可爱。

第一次领着女朋友回家就是这个样子，你们什么都没做。我被迫给她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你的儿媳妇很好奇，一次又一次拉开窗帘要看个究竟，终于，她看到了让她终生难忘的一幕，那时，我正在厕所里。

这件事我没有再跟你们提起，我想，你未来的儿媳妇也许已经有了很强大的承受能力。

第二年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结婚了，我发现，猪圈已经挪到了门外，厕所挪到了南墙根，还煞费苦心立了一堵墙很体面地挡住了。

再后来，木制的玻璃窗换成了铝合金，屋子里粉刷一新。

那一年，你的正规媳妇带着你的孙女回家度暑假，那一年是你最开心的一年。但是你还是没有忘记在你孙女面前揭露我，然后依然笑得不成样子。

今年吧，你给堂屋加了一扇纱门，又给两个屋子的窗户定做了纱窗。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总是在梦想：今年暑假，我的孙女应该回来了吧。

你离开的那一天，正屋卧室里的那扇纱窗由于尺寸的问题还用一根细绳绑在铝合金窗户上，那时你已经安静地躺在大炕上，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笑得不成样子。在把你安葬好以后，我看看被风吹动的纱窗，重新给它加固了一下。

日子过得真快，后天就是你的五七。我会坐晚上的火车回家，火车上也可以再和你通电话，提前跟你说一声。

对了，妈，如果你时间充裕的话，我每天晚上可以早一点睡觉，我们多聊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