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个老男人站在雨里。

老男人古稀有余，瘦得像一棵营养不良的玉米。他上身着一件半旧的灰色体恤，下身是一条淡将军绿的裤子，一手撑着伞，一手夹着烟，眼巴巴看着公路那头。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和这个老男人如此贴近地站在一起。我没有去看他的表情，但是我的余光已经深切感受到他的矮小和依恋。

雨一直在下，一辆一辆的轿车从面前驶过，溅起黄泥水落在我们脚边。我看到了一双浅绿的拖鞋，装着一双瘦骨的脚，脚上面是干枯的小腿和挂在小腿上的两块瘦肉。

这个男人刚刚没了妻子，直到我回家的那一天才搬到妻子的卧室去住。

我曾对这个男人说，跟我回家住一段时间吧。他一脸的微笑和拒绝：那我怎么再进这个家门啊！这一次我又说了相同的话，这个男人什么都没说。

雨不大，我的旅行包的一面却有点湿。他向我靠近了一点。

我抬头看了看这把伞，有几个小小的窟窿，伞柄上的铁杆锈迹斑斑。

他说：这把伞是我捡的，看着还能用。你拿上它，到城里下车后可以挡一挡。

我说，不用了，雨也不大，再说了，我下车就打出租，淋不到的。

拿着吧。他语气非常坚定。

我想起上小学的时光，那时的雨比这个大，我看着大雨，愁眉不展。

家里没有雨衣，更没有伞。

当时这个男人还很健壮，冒雨跑到储藏室，拿过来一个腥臭味的麻袋，对角一套，就是一个简易的雨衣，笑嘻嘻对我说：披上它上学吧。

我没有回答他。我始终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买一个便宜的塑料雨衣。上了四年的小学，永远是麻袋、麻袋、麻袋。我披着糟糕的麻袋走进教室，惹来同学的嘲笑和戏弄。有一次，我在离教室很远的地方狠狠地把麻袋扔到了地上。

他已经把麻袋套在我的头上，还把我的书包向背后放了放。

我什么话都没说，我气冲冲扯下麻袋，一口气冲进雨中，身后传来了那句乡骂：beyoud。我是哭着跑向学校的。

直到今天，这个男人也没有买过一把伞。

拿着吧。这个男人今天还是那么笑嘻嘻地说。

我依然像以前那样不说话。

给妈妈过完五七，老家的规矩，要请帮过忙的亲戚们吃饭。院子里搭了一个简易的大塑料棚，姑姑婶婶们忙里忙外，很快准备好了两桌饭菜，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喝到纵情处，几个年纪大的男人都哭了。他就一直坐在我身边，偶尔说两句话，比如：你们放心吧，我儿子一定会孝顺的。然后就是默默喝酒。我知道他的酒量，便阻止他。

闲下来的一天，他就忙里忙外，收拾卫生，偶尔坐下来抽一支卷烟，或者问我两句话，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他一辈子不害人，脾气也好，就打过我一次。我们就这么沉默坐着，说不上几句话，电视也懒得打开。

这个当了四十多年父亲的男人最近忽然变得很脆弱，有时嗓子哽咽着，眼里都是泪。

比如我上车的那一瞬间，他举着一把破伞，神情悲怆地站在雨里。

到了我给他买把伞的时候了，我坐在车上，泪眼朦胧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