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妹妹是妹儿，或直呼她的小名——香。

香小我两岁，淡眉大眼，身材也好，爱打扮，结婚后经常把一张脸描画得惊世骇俗，但我一直喜欢她。我喜欢她的时候我就叫她妹儿，叫她妹儿的时候我就想去牵她的手。

这双手没有小时候那么嫩了，但依然灵巧。年后返程，妹儿总是从家里拿来自打的海米，让我带回去。海米里有杂质，她捡海米的纤长的手像长了眼睛，又快又准。妈妈说，那是一双抓手，能抓钱。能抓钱就代表生活幸福，妹儿现在很幸福。妹夫率领着两条破船出海打鱼挣钱，妹妹在家上网聊天养儿子花钱。没事就开上小轿车，回趟娘家蹭顿饭，拉回去一袋子馒头。但我一直很担心她的驾驶技术，据说刚开始学车时见了电线杆子就要撞。她偶尔也去县城，逛商场，下馆子，做头发，过着贵妇一样的生活。

但贵妇大多数时间都要参加体力劳动。渔船回港，得忙着收拾海鲜，忙着数钱，忙着伺候丈夫。地里也有粮食种，和她那干活不要命的公公耕地、种地、除草、收割，里里外外是个楔子一样的角儿。

每次过年回家，香从来都不会在我面前说这些辛苦，看她的表情，相夫教子理所应当。她数落最多的是儿子的问题，大概因为我还是个老师，有办法治得了这个一千年才出一个的调皮蛋。外甥长得高高细细，眼尤其大，数学特别好。数学好的孩子一般都聪明，聪明的孩子一般都不会太老实。比如，赛跑时手里藏一把沙，起跑时一扬，他就成了冠军。老师说，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他在下面嬉皮笑脸：故事故事，拉一裤子。可想而知，我的这位不省心的外甥让香受了多少折磨，一趟一趟被老师叫到学校受训。香有时也哭，没办法管他。我说，调皮的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个孝顺的孩子，放心好了。

我从小是个很出名的好孩子，父母最疼，老师最爱，所以，长大后我成了一个最不孝顺的逆子。我离家远，只有过年回家那么几天，无法恭奉晨昏，父母的事儿全落到香的身上，香从来没在我面前说一句埋怨的话。母亲老病越来越重，香照看着，忙里忙外，到处求医问药，不辞辛苦不怕花钱。

有一次她给我打电话：哥，你就那么忙吗？不能给家里打个电话吗？她就说过我这一次，说完后就哭了，我也掉泪。

我是欠债太多的人，包括对香。

她出嫁的时候，我没回去，而我是她唯一的亲哥。在我面前，她从来都没提过一个字。母亲宠我太过，什么都偏向我，妹妹从来都不说，依然悉心照顾着妈的病。每年春节回家吃饺子的时候，我都很羞愧。我吃素，妈总是先把我的水饺下了，让妹妹一家人等着。外甥吃了我几个水饺，妈就上炕说：冬啊，尝几个就行，舅舅可不够了。羞得我无地自容。妹妹还是一言不发。

也许，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在重男轻女的时代，再孝顺的女儿都不如不孝顺的儿子，这太不公平。

妹妹虽然聪明，但好像天生不爱学习。我大概上高二那一年，礼拜天回家，妹儿跟我说：哥，我不念了。脸上还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内心一直希望她能好好读书，但也没怎么劝她。我后来上大学时收到她的一封信，说很后悔辍学。父母大概也没怎么劝她读书，女孩子，大了嫁人好了。这成为我永远的一个心痛。

记得小时候她就不愿意上学。第一天上学她哭着喊着就是不去。我当时很生气，竟然给了她几个耳光。当时一年级和三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中午在校午休。我是班长，老师不在的时候我就是警察和告密者。我大义灭亲，上课用教鞭打妹儿的脑袋，午休将不守纪律的她的名字毫不留情记在黑板上。我的邪恶其实很早就开始了，我对那个时代的自己无比憎恶。但提到这些事，妹儿总是眉开眼笑的，从来都没有责备或者追讨。

妹妹是有天分的。我曾偷看过她的日记，文笔好，感觉好。我曾经把高中时写的一本诗骄傲地摆在她的面前，她却说“不好看”。她在初中时就熟读《红楼梦》，入迷到梦里作了一首很有水准的古诗。直到现在，她依然喜欢闲暇时间看书，这在农村人中是不多见的。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过来，一个人要想写出好的东西来，心是唯一的过滤器。妹儿的心这么好，不念书有些毁才了，我俩应该倒过来。

上大学的时候还经常梦见她，这些年几乎就没有了。忽然想起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愧疚。很多感情是不该淡忘的，淡忘了就是罪。

也许今晚我可以复制这样一个梦：湛蓝而广阔的天空，蔚蓝而壮阔的大海，我和妹儿赶海归来，腿上都是泥点子。我们抬着一个柳条筐，筐子里是蛤蜊、螃蟹、爬虾；脸上是甜蜜而幸福的喜悦。我们一直这么走着，边走边笑。她叫我哥，我喊她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