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温酒梨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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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树万树梨花开。
屋檐上也梨花似海。这么说吧,我娶了一个叫梨花的姑娘,新婚的这天,全世界的梨花都盛开在我的城市。
如果林有才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拍着自己布满皱纹的脑门后悔当初下嫁江南。他在如歌的江南拥红抱翠,在千娇酿的微醺中失魂落魄,即便他那唠唠叨叨不绝于耳的赤白桃李花,也无法同如此壮观的大雪相媲美。更何况,他在等候西毒归来的漫长岁月里,竟没有一枚雪花与他的孤独作伴,这很没诗意。而我和林冲,已经在林有才拍烂最后一坛千娇酿之前,于北方最典型的雪野草庐中醉歌数载。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骑上我的赤兔马,在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粗犷中,只消五个时辰便可望见林有才的故乡。
北雪南雨。没有雪的北方不是真的北方,没有大雪的北方最多是一个不长胡须的汉子。江湖里不能没有雪,饮酒不能没有雪。一袭白袍,不能只流转于杏花飞雨。在这方面,河之南江之北的汗青显然可以在林有才面前显摆两下;只不过,如果汗青执意要出一本诗集的话,我一定会杀掉我的赤兔马,和林冲雪夜上梁山。
雪真的就在眼前了,纷纷扬扬,穿廊过亭,越下越紧。路人束首缩肩,仓皇奔散,唯我,闲庭信步,以雪洗面。这时候,最适合邀朋唤友,不用太多,三五个便可。找一个苍茫去处,赏雪烫酒,偃仰啸歌,不亦快哉!或者,在洋洋洒洒的大雪中,披一肩雪白,直上泰薄顶。最差也能在厚厚的积雪中打几个滚,踢几脚球,把雪攥成一个大雪球,直接灌到燎原的脖子里。当我家的格格跟我请假要在雪地里撒个野的时候,我欣然同意,并突然将一个不大不小的雪球砸向她的青春。
我这样想:水醉了的时候就变成雪,人醉了的时候就化为仙。有点醉意的人生是轻盈的,少了鸡毛蒜皮,多了清风修竹。人不能总是睡着,也不能总是为生计,一定要有一点闲隙,一点空地来与雪共舞。
下雪是冬天的节日。北方的孩子都打过雪杖,都在冰面上玩过陀螺,都在自家的院子里堆过雪人。早晨起来,天地茫茫;推门出去,大雪足有二尺厚。那时候穷,一身上下漏气透气的棉袄棉裤,一双塞满棒槌叶的假棉鞋,最多手上戴一个脏不拉叽的两指大手套,用一根绳子拴着挂在脖子上,这就疯疯癫癫出门了。路中间被人踏过的雪地不走,专拣没有动过的深雪,趟着前进。小腮冻得通红通红,两个鼻孔各挂一串自然绿的长鼻涕,一吸又缩进鼻屋子。雪地里和一帮狐朋狗友发疯似的开战,满嘴的龟孙子叫着,肉搏时还要摔跤,滚在雪里,歪了帽子,掉了裤子,浑身上下湿淋淋热气腾腾。
那时候的冬天,小学的教室里都装着火炉,一到这种大冷的天气越发旺盛,铁炉子烧得通红通红,连炉盖都红透了大半。我们从家里拿来地瓜干、花生米放在炉顶四周,不断翻着,就一会儿,地瓜干软了,烤得外焦里嫩;花生米熟了,香气四溢。直接往嘴里塞,烫出眼泪了还没品出啥味道就咽下了肚子。有同学偷着从家里的猪皮帮子鞋上割一块猪皮过来,也烧着吃,那叫一个香啊。这种皮鞋是渔民下海水时穿的,全用原始的不加工的猪皮做成,很高的鞋帮,就从帮上割一块不显眼的猪皮下来。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早晚要挨打。我就等馋嘴的王小二偷来烤好后趁机抢一块过来吃,还没等王小二骂完娘就吞得一干二净。
所以,在我眼里,冬天一点儿都不可憎,反而有无穷的好处。这成了我后来的一种病态的情结。结婚以后住的房子没有安装公共取暖,只好每家都自己烧。要供得起好几个屋子的取暖,必须买大一点的炉子。我家就有这么一个很大的炉子,虽然岁数也很大了,但很好烧,再加上我们住在一楼,一到大冷的天烟囱呼呼抽风,炉火旺到呐喊起来,炉盖也烧得通红。隔壁就是我的卧室,一面墙都热了,贴墙一个皮质的沙发,冬天我常常靠在上面读读书学学文化,手里还端着热气腾腾的金黄的小米饭。小米是从乡下过来的,小米饭是在炉子上慢火熬成的。用液化气或者天然气熬出来的小米饭不香,偏偏要这种炉子,用凉水一点一点不厌其烦地熬。我和妻子都喝得面色红润,全身上下暖意融融,觉得小日子红红火火。如今,虽然少了搬煤砸炭的劳累,搬到了新居用上了干净的公共取暖,但似乎从此丢失了一种冬天的味道。
但在我的老家,冬天还有一样东西是南方没有的——暖和和的大炕。大炕和炉灶相通,做好饭了,炕也热了。炕身兼数职,除了睡觉,还兼做餐厅之用。炕上铺着一大张高粱篾的席子,吃饭时把一张掉了漆的小方桌搬上来,一家人盘腿围坐一周,暖和和地共进晚餐。妻子第一次到我家,看到在床上吃饭竟然咽不下去,后来也慢慢习惯了,也像个安份的农村小媳妇那样盘着腿,在满屋乳白色的蒸汽中吃得淋漓尽致。父亲有时还要烫一壶小酒,仰头一闷,火辣辣地就下喉了。父亲的酒量实在有限,一杯半两的白干下肚,立马脸色熟红,饭后只好倚在大炕一角的被垛上打起呼噜来。下雪的时候,酒一定要是烫好的,这才够味。
饭后,大炕就成了会客室。不定是谁就满肩飘雪地进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开了里屋的门,跺跺脚,满脸堆笑地蹭上炕来。也不脱鞋,就一半身子靠在炕上,掏出烟袋来吧哒吧哒一通,开始和家里人山南地北神聊。不到一刻钟的时辰,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雾。哪怕是有孩子有孕妇也照抽不误,就这么个脾性。那时生产队里开会也是这样,乌央乌央一屋子人,骂人的,开黄色玩笑的,打情骂俏的,哭诉衷肠的,好不热闹。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我,虽然不能免去抽烟的陋习,却独独的温文尔雅,不到关键时刻不骂娘的。
等客人不来了,就关门铺被,头北脚南睡大觉。炕是热的,被子也是热的,往被窝一钻,暖和的要出汗。格格最喜欢睡热炕头,自己先抢了去。但屋子里会慢慢冷下来,脸凉身子热,感受很特别。所以,多少年以后我用上了暖气,就很不习惯干燥燥热的脸,梦里常常就转移到大炕上去睡了,醒来怅惘良久。老家人都说大热炕对腰是很有好处的,特别是对男人。所以我建议肾亏的土豆等人还是要在自家楼里盖一处大炕来保护两个无比珍贵的肾的。
大雪是一个没有边界的回忆,它常常让我魂牵梦绕。我当然不会跟着林冲去看草料场,那太可惜了这场大雪。我写完上面的文字的时候,大雪还在下,梨花还在飘撒。我想,如果燎原也同时在望雪,他应该给我打个电话,我一定会骑上我的赤兔马雪夜狂奔,携一壶陈年老酒,马作的卢飞快,一溜烟消失在黑夜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