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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雨尘的记忆里，这是女儿起得最早的一次。女儿圆圆上小学二年级，长得清秀可人，最动人的要算那双明澈纯净的眼睛。当她盯着你的时候，两潭碧汪汪的清水漾溢着无限遥远的憧憬，能把你从忧伤的谷底打捞上来，对生活更多了一份坚韧。
父女俩站在离高楼最近的一块土冈上，在清晨凉凉的风里搜索他们未来的家。高楼虽然盖了三年多，到现在还只是空空的架子，四周没有安装窗户，但未来生活的美景全摆在那里。风从北边客厅、卫生间、厨房的窗子跑进来，又从南边卧室、阳台的窗子飞出去，而外面正是霞光熹微、秋晨怡人的好时光。圆圆的小脸蛋上好像也泛上了一层迷离的红霞，用小手指点着六楼靠西最近的那个阳台，心想，也许用不了半年，就可以斜靠在阳台的落地窗前，看我的小画书，抱我的小熊宝宝；如果爸爸妈妈同意，还可以养一只小鸟，嘴巴尖尖的，羽毛白白的，尾巴翘翘的，唱起歌来甜甜的。还有那间属于自己的卧室，爸爸说要买一张最漂亮的小床，房间里还可以贴满白雪公主、小矮人、丑小鸭，对了，床头上一定要贴一张灰姑娘，同学张美美的卧室里也是贴了这样一张。
孟雨尘看着女儿红通通的小脸，心里涌动着一阵一阵的暖流。他下意识的搂紧了女儿瘦削的肩头，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多少年了，这样的生活图景多少次浮现在脑海，煎熬着未老先衰的心。妻子从农村来到城镇，没有正式工作，只靠卖点小菜贴补家用。结婚十年了，一直租住在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平房里。有时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他不得不连尿盆都用上，听那凄凄的冷雨一颗一颗落在盆里的声音，心里满是酸楚。按说自己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脸上棱角分明，也算有男子汉的风度吧，但只能蜗居于见不着太阳的斗室之中，连梦想都跟着发霉。难怪妻子有时唠叨，问他是不是真正的男人。他无话可说，跑到街上抽闷烟。回到家的时候，圆圆早睡得香甜。这孩子，长这么大吃过两次冰激凌，其中一次是她生日那天，正值凛冽的寒冬，他骑着叮当响的自行车，特意到十里外的大超市里去买的，激动得圆圆掉了眼泪，扑进他的怀里喊爸爸。他也常扪心自问，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吗？这么善良可爱聪明的女儿，那么勤劳朴实贤惠的妻子，跟着一个穷光蛋！真是天意弄人，一言难尽啊。
三年前，单位为职工盖房，每户预付十五万。他想要啊，但哪里搞这笔巨款？结婚十年，他们只有可怜巴巴的六千元存款，说出去谁也不相信。他捶胸顿足，发誓想尽一切办法拿下这套房子，给做男人的一个说法。他东拼西凑，动用了八大姑七大姨才凑足了六万多，已属万分之不易。你可知道，在现在这个社会，穷人要借六万块，那可是装孙子装出来的。就说圆圆的表姨，也就是张美美的妈妈那张吊丧脸，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翘着二娘腿，爱搭不理的样子。孟雨尘真想上去对着那两块腮左右开弓打个痛快，但一想到圆圆老婆房子，又心凉血冷，拿出哈巴狗的媚态，说尽了好话，那趾高气昂的女人才拿正眼看了他一下，制止了他无休止的诉苦和恭维，懒洋洋进里间拿了五千块，扔在他面前。说实话，他真的很想把那只母狗从窗户掀出去，但是他的手，却一下抓住了钱，生怕她反悔。
到了交钱那一天，他手里还只有那六万，已经上天无路了。他去找经理，经理说这怎么行，别人都交齐了，就你特殊啊，要不把房子退了给别人，还有几个小年轻的怨声载道呢。雨尘说，经理，这房子就是砸锅卖铁我要定了，但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短时间内我就是死也拿不出来。您高抬贵手，缓一缓，缓一缓，我们全家谢您了。经理乜斜着眼，说，你真想要？但钱是非交不可，要不单位非炸锅不行。这样吧，我帮你贷贷款？雨尘犹豫了，他知道，这肯定是个人高息贷款，像他这个每月只挣七八百块钱的小职员，工作也不稳定，银行是不会正常贷款给他的。但一想到女儿渴望的眼神，一想到妻子大冬天早早跑菜市场，手都皴了，一想到还住在老家的哮喘病很严重的母亲，孟雨尘咬咬牙点点头，横下一条心贷了八万。从此，下班以后，他除了帮妻子白牡丹卖卖菜，就是各家各户送矿泉水，有时还帮朋友的铺子送送货卸卸货，一个月还能多挣五六百块钱，算是拼了老命还债付利息。一天下来，饭都不想吃，脚也基本不洗，扒了衣服往床头一靠，一觉到天亮，看看身边，妻子早就出去批发蔬菜了。女儿正在门口刷牙，还对自己甜甜的笑着。一看到女儿的笑，他就觉得天亮了，天晴了，全身仿佛有了无穷的力量，一声嚎叫就从床上蹦起来。赶紧地刷牙洗脸，草草地弄了早饭，又给妻子带了早饭，带着女儿就往外跑。
他在这样忙碌麻木的生活中痛并快乐着。那座寄托了全家幸福未来的房子在经历了三年的动荡波折后拔地而起，真正把希望矗立在视线里。他一有空就带着女儿到这块空地上观望、评论、幻想、享受。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住上，那一屁股债什么时候才能还上，但它是孟雨尘生存下去的意义。
想到这，孟雨尘长舒一口气，拉着女儿要带她到公园看白天鹅。有多长时间没有带女儿到公园了？今天高兴，是啊，何必整天哭丧着脸，生活才刚刚开始。
2
孟雨尘打开房门的时候，一股久违的肉香扑进肺里。他站在原地，微闭着双眼饱享了一顿之后，把手中用报纸包裹的东西偷偷放到了床下。
女儿眼尖，早看到了，刚想问，就见爸爸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蹑手蹑脚得过来，一边回头看正在炉灶上热火朝天做饭的妈妈。
今天是妻子白牡丹的生日。结婚十年来，他只给妻子过了两次像模像样的生日，却是从来没买过礼物。妻子倒好，在这件事上从来也不抱怨。今天他高兴，下班后跑商场，挑了一件料定妻子喜欢的神秘礼物。
妻子麻利地做好了四菜一汤。干裂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拖过凳子先坐了下来，叫圆圆去拿酒。
圆圆三蹦两跳地从同一个床下变魔术似的抱出一瓶红葡萄酒，骄傲地摆在父亲面前，小脸蛋微红着。
白牡丹说，老孟，猜猜，这酒哪来的？
孟雨尘一边吧嗒着嘴，一边伸手去拿酒，指着圆圆说，白牡丹你搞脑筋急转弯啊，还能是圆圆买的不成？
是我买的，爸爸。圆圆早撑不住，没等孟雨尘说完，就自豪的通报了，小脸蛋更红了，等待着爸爸的表扬。
嘁-------你妈给的钱，你跑的腿，嘿，辛苦了，我的好女儿。孟雨尘摸了摸圆圆漂亮的马尾。
是用我的钱，妈妈买的。圆圆有点着急，拿眼睛瞪着爸爸，恳切地说。
不相信了吧？真是的，怎么当的爸爸？一点儿都不了解自己的女儿。白牡丹故作生气地说，是你女儿收集易拉罐矿泉水瓶攒的十六块钱，拿出十三块五给你买的，真是的。
孟雨尘一下子呆住了，这是他凭自己的智力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一个八岁半的小女孩，一个饱受贫穷眷顾的小女孩，一个看着同学吃喷香的烤地瓜咽唾沫却微笑的拉爸爸走开的小女孩，用她那双娇嫩的小手，在无数个垃圾桶里，在无数个肮脏的角落里，寻找着生活的希望，然后为这个苦难的日子奉上了一瓶燃烧的红酒……他的眼睛湿润了，他努力控制着，撇撇嘴看着身边这个善良懂事的小天鹅，早已忍不住，一把搂进了怀里。女儿叫着爸爸爸爸，白牡丹转过头，鼻翼一抽，泪夺眶而出。
孟雨尘把女儿抱到了小凳子上坐下，回头深情地看着妻子。白牡丹扑哧笑了，说你多少年都忘了怎么流泪了。孟雨尘没有说话，又转头看着女儿：圆圆，今天是妈妈生日，我们给妈妈唱生日歌祝妈妈生日快乐好不好？
圆圆拍着手直叫好，又给爸爸妈妈的杯子满上酒，和爸爸一起深情地唱着生日歌，激动得白牡丹又一眼的泪花。
还有神秘礼物送给我亲爱的老婆白牡丹，圆圆，把东西拿来。
正在白牡丹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之时，圆圆已像小兔子一样抱上来一个用报纸包裹的东西。孟雨尘并不急着打开，看着老婆和女儿神神秘秘地说，猜猜，猜中了有奖。
是毛衣，圆圆抢着说。于是母女俩争来争去，最后白牡丹实在耐不住，想一把抓来，孟雨尘往空中一举，高声喊道：白牡丹同志，今天是你的三十七岁大寿，我代表全家及本人向你郑重送上一束美丽的玫瑰花，希望你越来越漂亮，越来越美丽。还没等俩个惊诧的女子反应过来，孟雨尘已将几支灿烂的花朵捧在了白牡丹的面前，脸上无限的期待和满足。
你看你，就知道瞎花钱，买这填不饱肚子的东西得多少钱啊——白牡丹一边嗔怪着，一边夺了花过来，放在鼻子底下闻闻，眉头一皱，你这个马大哈，这是玫瑰花吗？你这个大傻小子，这是月季！
月季？俺娘耶，我当了一辈子玫瑰了，你看我，真对不起啊，我从单位的小园子里偷摘的，没花钱，就当玫瑰吧。
你呀，连爱情花都搞不懂，再说，这个季节，哪来的玫瑰花？有你这份孝心，还是要谢谢你，老公。声音很甜。
还有呢，请老婆大人闭上美丽的眼睛，快点，闭上眼睛。雨尘说着，又从报纸里拿出一样来，同样用报纸包了，拆开，是一条亮闪闪的丝巾。
白牡丹微闭着眼，圆圆用小手给她捂着，孟雨尘轻轻地把它戴在了白牡丹的胸前。
白牡丹满心激动，一肚子话俱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用皴裂的手抚摸着像蝉翼一般轻薄的丝巾，嘴角绷着，盯着已显瘦弱的老公，那眼泪顷刻间哗哗地淌下。
孟雨尘也盯着妻子。他知道，妻子早想买一条丝巾围上，但她从来不提。每次经过商场，只是在挂满丝巾的货架前漫不经心地走过，用手轻轻摸一下，说什么东西，三秒不到就果断地离开。孟雨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自尊心像针扎了一样酸疼。今天下班，他在货架前咬咬牙狠狠心一把抽了出来，交了钱就往家跑。这么多年来，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跟了自己这样的穷鬼，连结婚都没穿过裙子。她只能远远的看着比她大十几岁的老女人穿着百褶裙高筒靴，咚咚咚咚敲打着水泥路从面前骄傲地走过，而她的脸上已是岁月寒霜留下的衰老的波痕，那苗条的腰身也渐渐的消失在灰乌乌的衣服下面。女人过了四十还能指望着青春小鸟回头吗？孟雨尘的心里充满了自责，眼中写满了歉意。但是今晚，在昏黄的灯光下，白牡丹又盛开了，那么漂亮动人，一种历经寒霜后的成熟之美，看得孟雨尘都有些呆了。
这时候，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来，那水银似的光从满是油污的玻璃窗外照进来，淡淡的消失在香气四溢的房间里。里面坐着三个人，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面对面举着酒杯，旁边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大口大口的吃肉。
喝到瓶底的时候，孟雨尘已是半醉。他这个人天生不能喝酒，又是在这样一个让人陶醉的夜晚，他满堂红彩，抓着白牡丹的手，甜甜地叫着，笑着，因为他高兴啊。他让妻子搬了凳子坐到自己身边，醉醺醺的趴在她耳边，兴奋地说：
老婆啊，好日子快来了，我们的房子，快了，快住上了；我呢，今天领导找老孟了，还给我泡了龙井茶喝。他跟我讲，老孟啊，你干得不错，领导都看在眼里，再过几天，你就是入党积极分子啦，好好干，别辜负了同志们的期望，凡事要带头啊。看看，今天借了你生日的喜庆，好事连连，来，再干一杯，再干一杯，高兴啊……
一家三口，在一个寒冷的平房互相温暖着对方。他们笑着，喊着，连没喝酒的孩子也有些醉了。三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畅想着房子，畅想着未来。是不是该添一张大床啊？把破烂都扔了，买一台好一点的洗衣机，还有一台大彩电，我们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看赵本山。赵本山真逗啊。哎老婆，一定给你买条漂亮的裙子，大街上风骚一把。还有圆圆，在她的房间里摆上一个小写字桌，还有漂亮的台灯。抽空回老家接老母亲过来，冬天有暖烘烘的暖气，半夜还出汗呢……
这个晚上，他们兴奋到很晚，街上的灯都灭了。圆圆先睡了，梦中好像已经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抱着小熊宝宝微笑呢。孟雨尘抱紧了老婆，像二十岁的小伙子，在黑暗中酣畅淋漓的做了一次爱，出了一身的臭汗。妻子也格外温柔，配合得很好，直到把幸福的滋味享受到底。孟雨尘知道，由于整天的忙碌和劳累，他和妻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温存了，偶尔有一次，也是半睡半醒，纠缠老半天，床不争气嘎嘎响，还担心吵醒女儿，最后大多草草收场，索然无味。但是今夜，比新婚还美呢。心里这样想着，仰头看着用报纸糊起来的屋顶，仿佛那里一下子变成了新房子平整光滑的天花板，还有一盏漂亮的吊灯悬在半空，温暖着他们的爱情。这时月亮早斜了下去，孟雨尘就在美好的幻梦中幸福的睡去。
（写作是一个特别痛苦的经历，几度想放弃，但为了小说中生活里可爱的人，我还要写下去。已写到第三部分，未完待续）
2006年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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