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好友
哦,天哪!
生前好友?写下这几个字,心里觉得特别扭。是,从昨天中午开始就觉得别扭,你说好好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他生前,我们是好友,可现在,我已经是他三天的生前好友了。听到这个消息,似乎也没那么悲伤,但就是别扭,怎么着都不得劲儿,不正好。
昨天中午下班到家,刚推开门,孩子就冲我大喊:爸,你一个老朋友没了!我一惊:谁?贺伯伯。估计是他妈妈告诉他的,要不他不可能知道我们是好朋友,我们近几年来往很少很少。起初还疑惑着,想是传讹了?才五十出头的年纪,一直上着班,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毛病,前些天还在街上见到他的。下午到一所学校搞课堂研讨,消息就证实了。但死因不明,只是说上完课觉得人不舒服,就回家了,晚上送到医院,人就没了。
1992年年夏天,我调到这座海滨小城来,人生地不熟,住在单身宿舍。他刚经历了家庭波折,一个人生活,老家远在他乡,没事经常到我们宿舍玩儿,就混熟了。第二年起,我们一起带高三,开始搭班,他带我那个班的化学课,我带他那个班的语文课,两个人配合非常默契,对面桌坐着,一起刻蜡纸,配合着用原始的油印机推试卷。中午一起到食堂吃饭,然后他脱光了上衣躺到办公桌上休息,我坐那儿看书。几个早到的男生看他那样睡觉,就来捣乱,喊他:贺老师,上课了!他突然惊醒,以为迟到了,光着膀子就要往教室窜。哪知我的相机早已架好了,咔嚓就给他来了一张。他的那张光膀子照片至今还夹在我的一本书里,当时我跟他说,不请客就一直不给他,他似乎也不很在意,也就没强要。后来我们就一直在一个办公室,直到我调离。
一个冬天的傍晚,他说你跟我家里吃去吧,食堂的饭味口不好。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两个人从菜场买了一副鸭架,到他那里去煮面吃。面煮得不咋样,不过吃得挺开心。后来他和妻子团聚了,搬到港口附近的房子里住,又带我去那里玩儿,两个人还试图骑车从刚修建的隧道穿过去,结果没走多远就什么也看不见,吓得跑回来了。海棠路铁路道口北边开了一家山西刀削面,不知他什么时候摸去吃了,说好吃,一定要带我去尝尝,那是我第一回吃刀削面。算起来他至少请我吃过三次饭了,可那张照片还是被我扣押着,大概觉得还可以继续敲诈他吧。现在竟成纪念了。那时生活还比较艰窘,我有没有单独请他吃过饭,已经不记得了。
有一年放寒假前,史老师请几个好朋友吃饭,在家里。贺老师——我平时都叫他贺大侠,因为他从来不拘小节——喝多了,出来一头扑到马路上,又哭又喊,劝也劝不起来。渐渐地,听明白他在喊娘,俺娘哎,俺娘哎,一个男子汉这样直着嗓子哭叫,让人心碎。那时他的家庭还散着,心里一定憋着很多话没处说。哥几个说:唉,他也真够苦的,让他哭一会儿吧。我们就站在寒冷的夜风里看着他喊娘。那时还没有什么车,更没有出租车,我们后来硬是把他扛回去的。醉成那样,大家都不放心,我和同宿舍的小于留下来陪他,别人才回家去。第二天酒醒以后,他非常不好意思,一定要送我跟小于一盒化妆品。
一起到食堂吃饭,我们俩比速度,我用五分钟把一碗饭菜吞下去,他连碗都洗好了。然后一边说笑一边往办公室走。他睡觉,我做事。
他上课几乎不写教案的,高三试题拿过来看看,就拎着空白卷进教室了。偶尔也会挂黑板。题目做不下去了,他说你们看看,哪儿出了问题?学生就帮他找,找到了,他就自我检讨:你们看,解题就是这样,哪个条件搞不清楚就要出差错。你们可不能学我啊!根据他的上课风格,我写了一篇小论文,大致意思是说高三习题课,老师要善于展示自己解题的原始思维,让学生看到老师运用知识的过程,包括出错的状况,这样才能给学生真实的解题体验。小论文在市里获了一等奖,还在杂志上发表了。他说:你这人不厚道,我的东西,咋成你的论文了呢!应该说这是我从他那里总结出来的经验,谁让他不肯写呢。有一次我告诉他他读错了一个字,“沸腾”的“沸”念fú,不念fèi。他听了很吃惊,赶紧跑到教室向学生道歉,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带着同学们读错一个字,今天要改过来。结果学生说原来是对的,改错了。他非常严肃地说:告诉你们,这是你们语文老师帮我纠正的,他是权威。学生知道他被我捉弄了,哄堂大笑。
他喜欢打乒乓球,水平相当不错。有位傅老师球也打得好,不服气,找他比试。他不好好跟人家打球,总是用拍子铲球,球反向旋转,过网落地以后又反弹回来,弄得傅老师连球都够不着,气得跳上球台去追球,成了一时笑谈。
跟他在一起,鸡零狗碎的趣事多着呢。现在都成为他生前好友的追忆了,他现在到了哪里?
昨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我们俩的一个学生打电话给我,说在同学群里看到了消息,向我证实一下,想回来看看他,学生在外地工作。我说等我弄清情况再说吧,那时心里还不太愿意相信,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哪能说没就没了呢。今天上午打电话到学校,进一步证实了,人在殡仪馆,具体怎么处理还在商讨中。我问他的家在哪里住,说是不清楚,他把几套房子都卖了,给在南京工作的儿子买了房,他和妻子租房子住,想是退休以后准备到儿子那儿一起生活的,还没来得及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家人联系,只好等跟他在一个单位的以前的老同事、老朋友通知。
“猝死”,这个词怎么听都让人无法接受,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连原因都搞不清,这还真有点他平时的风格,但是留给我们这些生前好友多少遗憾啊。
四五年前,我们住在同一幢楼上,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总是骑一辆旧自行车,蹬着很吃力的样子。见到了,一定要从车上下来,嘻嘻哈哈地说笑一阵。后来我搬出了那个小区,见到的机会就少了。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因为小城不大,总觉着想找随时可以找到,何必粘粘乎乎的呢,谁知竟再也找不到了。
不知他的父母是否健在,如果健在,心里该有多么痛啊。这家伙,最后这一步走得不咋地,把悲伤扔了一地,不像他爱说爱笑的风格。
谁都知道自己脚下的路是通向死亡的,但又坚信死亡离自己还有很远很远,远到可以置之度外。父母在的时候,他们像一道防火墙,谈及死亡总是跟他们有关联,担心哪天就成了没有爸妈的人;可是等父母不在了,不论年龄大小,都是自己在直面死亡,这才会思考生死的问题。有位老兄常说:你们都要好好保重身体啊,等我一百二十岁的时候请你们吃寿面。我们笑他:难不成要让我们对着你的照片吃面?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是相信死亡还不足以构成威胁,谁知它就时刻混在我们中间,一个不小心,就被它摁倒了。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直弄不清人死以后那个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与生者这个世界是否还保持着某种我们无法感知的联系。活着的这个世界为死者所做的一切他还能感受到吗?贺老师的弟子们在网上发帖子表示追悼,说“老贺走好”,可是我想象不出,他能走到哪里去呢?如果他知道他的这些生前好友如此在意他,是不是会后悔兀自走得匆忙,连个招呼都忘了打?
贺大侠,这事儿你做得可忒不礼貌了。不过我们都原谅你,记着你呢,谁让我们是你的生前好友呢,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原是同一个世界的好朋友,现一下就成了他的生前好友了,你说别扭不别扭。
2015.10.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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