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狗的女人[十一]

哦，天哪！

    尚且一个暑假几乎没怎么出去，天天闷在家里编舞。如果仅仅是编舞也没那么复杂，她说要完完整整的原创，音乐也要自己创作，这难度就大了。

    父母劝她出去走走，说旅游过程中的异地文化可能促进她的创作，可她说不行，离开大海她一点创作的感觉都找不到。没办法，爸爸妈妈只好每天保证她自由的空间和时间，等她走出房间就陪她到海边去散步，有时是朝晖初现，有时是夕阳满天，有时是海风拂面，有时是阴雨绵绵。

    妈妈，大海的声音太博大、太雄浑，我几乎无法从中分离出恰当的音乐元素。不像山林，风的声音、雨的声音、鸟儿的声音、溪的声音。——大海的声音都包含些什么呢？尚且一边沿着木栈道漫步，一边跟妈妈讨论。

    爸爸在边上说：你说山林的声音，可是你分析有哪些是山的声音、树的声音？一个事物总是因为另一些事物而表现出意义吧？按照你的分析方法，海轮的声音、海鸟的声音、打鱼的声音、码头的声音，都可以算是大海的声音啊。

    爸，你说的是自然的声音，我是说怎么才能抽取出作为音乐的声音。妈，你说说嘛。

    尚且的妈妈曾经是音乐代课教师，起初为了转正，后来为了职评，自学、进修一起上，专业水平已经相当高了。听了女儿的追问，她把目光从远处一点一点收回来，像是和女儿讨论，又像是自语：音乐的声音是人对外在和内在的感受，有声的、无声的，你听我们在栈道上的足音，听大海安静的瞬间，听星星和大海的私语，听太阳升起时的那一声惊叹……当你觉得浑身麻麻的时候，把那些音符记下来，让它们在你的心里慢慢生长。

    尚且说：你们说槐树老爹和大海在一起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

    爸爸说：大声地说笑、低低地呜咽，和别人海阔天空地聊天、跟自己寂静无声地对话，搓衣服或者摘下一朵小花……他一辈子都在生活里细细地诉说着。爸爸的话显然触动了尚且的灵感，她的胳膊不由自主地舞动起来，然后跑到一片沙滩上，用小棍子在沙滩上划来划去。父母都是搞艺术的，知道此时不能打扰她，两个人静静地坐到一片礁石上，看女儿把自己的感情写在浪花留下的细纹上，写在世世代代渔民疲惫或喜悦的脚印上。

    最后一抹夕阳像炭火一样慢慢地冷却，天地间一片苍茫。海浪轻轻拍击着崖岸，海鸥拍打着翅膀飞向不远处的小岛，灯塔上的灯光射向大海的深处。尚且突然站起来，在沙滩上旋转起来、跳跃起来，娇小的身体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只洁白的海鸥，轻缓或急切地诉说着大海的浩瀚与咸涩，讲述着渔民和大海、和鱼虾祖祖辈辈的故事，热爱、争斗、热爱与争斗混杂。突然，她停下了，对着大海出神好久，然后缓缓地举起手，张开双臂，仿佛要把大海拥抱起来——她是在呼唤吗？是在期盼吗？是在向大海祈祷吗？她讲述的是槐树老爹不曾发芽的爱情吗？

    一切都静下来了，暮色悄悄地垂下了银灰色的大幕，大海轻叹。

    一家人一边往回走一边交流，他们没有注意，槐树老爹也坐在一块背静的石头上。他似乎看懂了尚且的舞蹈，似乎又什么也没看懂，但凭着老人对生活的体验，他能感受到尚且动作里的情绪。

    高阳来了。何必是外地人，放假以后回老家去了。高阳对尚且说，我答应过你要来看槐树老爹的，今天来兑现承诺。尚且说：来就来嘛，还用找理由？两个人就站在老槐树下大笑起来。

    窦庄是个不缺陌生人的地方。因为这里是典型的渔村，最近反而有点走红的苗头，有人到这里来买海货，有人到这里请渔民家做海鲜请客，有人到这里看渔民打鱼，有人到这里看海蚀崖和日出。用今天的眼光看，窦庄是个很有旅游潜力的地方。事实上也是这样，此后仅仅过了两三年，这里的餐饮业、旅游业就发展起来了。不过现在还是渔村。

    但是高阳的到来还是激起了不小的浪花，因为一个小伙子到一个刚刚毕业一年的大学生家，本身就充满了故事的种子或者浪花。人们一边跟尚且打着招呼，一边私下议论来的这个小伙子。他们的议论尚且和高阳听不见，却能感受得到，高阳觉得身上有点躁热。

    不用多说，高阳的到来把尚且爸爸妈妈好一通忙活，几乎把能够想到的海鲜全弄到饭桌上了。尚且妈妈催尚且爸爸去买菜，槐树老爹也来了，他说：算了吧，他能买到啥稀奇玩意儿？还是我去吧，我知道昨天晚上谁偷偷下海了。不大一会儿，就有个小伙子拎着滴着海水的海鲜跟着老爹回来了，倒下来，都是鲜活的，石砟蟹、八带鱼、小黄鱼、麻壳蜗、香蜗、扇贝、鲈鱼、虾婆婆……小伙子冲尚且笑笑说：尚且姐，家里来客人也不早说一声，好的都挑走卖了，剩下这些波波渣渣的怎么拿得上桌啊！

    老爹哈哈一笑，说：你小子别耍嘴皮子，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我还不懂！又不是摆脸子给别人看，新鲜就好。——听着啊，这回不给钱了，算你请你老师客。等开海了，我指个地方你去一趟，保证把今天这点小钱赚回来。小伙子曾经是尚且爸妈的学生，看看两位老师说：尚老师，我家还有些好海鲜，存在城里的冰库里，要不要我骑摩托去拿点来？尚且爸爸说：够了够了。你也别走了，中午在这儿帮我陪客人。

    高阳从面包车上拿下几瓶酒，大家边喝边聊。尚且的爸妈性格内敛，只管说些客气话，让高阳多吃点。

    槐树老爹不管这些，似乎意识到这顿饭意义不同寻常，问了高阳的一些情况，仿佛高阳是来相亲的一样。幸亏现在年轻人放得开，要不还真难为情呢。从他们的问答中，尚且也第一次了解了高阳过去的一些情况。原来他也是大学生，毕业后在本市一所师范学校中文系教过书，那时时兴下海创业，他就停薪留职了。因为对艺术感兴趣，就做起书画方面的生意来。

    老爹问尚且：你那天傍晚在沙滩上比划什么呢，看得我心里一会儿喜一会儿酸的。

    尚且说：您怎么看见的？我在编一个舞，等弄好了请老爹去看。

    饭是老爹亲自下手做的蟹汤劈面。饭后，老爹他们都走了，高阳说想看看尚且编的舞，尚且就在客厅里简单地边舞边说明。完了请高阳指点。高阳说：舞蹈我不太懂，但是编故事还是行的。我给你舞蹈的开头加几句旁白吧。他想了一下，语调低沉地吟诵起来：我的爷爷是个地地道道的渔民，一辈子在风浪里颠簸。他有满肚子的故事，却没有一个是关于我奶奶的。我没有奶奶，从来就没有过。可是今天这个舞蹈，说的就是我爷爷跟我奶奶的故事……

                                                      2015.6.2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