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狗的女人[十]

哦，天哪！

    槐树老爹不用邀请，尚且每次回来是一定要把他请家来吃饭的。老爹也喜欢来，听尚且说说外面的事情，跟尚且爸爸喝两杯。尚且工作以后经常给他买酒，可他说自己喝没意思，总是拎来找尚且爸一起喝。渔村喝酒方便，想吃熟菜随便弄点海蛎、海蚬、小虾、小鱼什么的炒一下或者煮一下就行了，如果不想费事，就抓一把虾皮用辣椒拌一下，或者索性摸几个大虾干出来，就是很好的下酒菜。渔村流传着他们经典的生活方式，叫“三大三小”——大葱大椒大蒜，小鱼小虾小蟹。唉，光听听这说法就觉得那小日子多么有滋味儿！

    尚且跟槐树老爹正在往一片缓坡上走，路边的小院里突然响起一阵女人的哭声：小黑，小黑呀——哭声把尚且吓了一跳，坏了，是不是这家孩子下海玩出事了？她拔腿就往那家走，被老爹一把拉住了：没事儿，是她家的狗在外面吃了死老鼠，刚才我过来时正在那儿灌药救呢，可能死了。尚且突然有点想笑，一条狗罢了，至于这样哭天喊地的嘛。老爹说：别笑话她，这条狗救过她男人的命，跟家里一口人一样。尚且点点头说：老爹，有空你给我讲讲那条狗呗。

    尚且跟老爹进了家，妈妈正在准备饭菜呢。等老爹坐下以后，她才小声问尚且：你说有朋友要过来玩，怎么没来呀？尚且说他们临时有事，改天再来。妈妈盯着她看了一下，问：男的女的啊？尚且笑了：有什么区别吗？妈妈说：能没有区别嘛，你可都二十好几了啊！尚且搂住妈妈肩膀撒娇：嫌我啦！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就顺着尚且的朋友这个话题聊起来，父母都希望她早点考虑个人问题，说迟了好的都被别人选走了。老爹脸本来就红，喝了点酒，脸色更红了。他也接过话茬说：呵呵，是该琢磨琢磨了，别弄得跟老爹一样就不好玩了。

    尚且突然感受到家的温暖，感受到老爹这句话背后的酸楚。她不想让老爹伤感，赶紧端起一小杯酒冲过来，摆出要和老爹拼酒的架势：我才不跟你一样呢，我不要长胡子，不要长白头发，不要长皱纹！老爹被逗得哈哈大笑。

    又讲起刚才路边那家狗的事儿。

    妈妈说：别看见眼泪就以为那个人多么善良，那个媳妇连她婆婆吃饭都要看她脸色呢。

    槐树老爹轻轻叹气：唉，也不好怪哪个。人和人啊是相互的，可人跟狗呢是单向的——人不管对狗什么样，一转脸，小狗就忘了，还是热乎乎地跟着人跑。可人不行啊……

    尚且似乎感觉到老爹的话背后有很多东西，又不好直接问，就说：老爹啊，您怎么不养只小狗解闷儿呢？

    老爹淡淡一笑说：人跟狗是很容易产生感情的，有了感情就是一份牵挂，累呀！假如我现在有条小狗跟着，我就得天天在家照顾它。将来我死了，把它交给谁才能放心？它又愿意跟谁一起生活？

    尚且觉得今天好像提起哪个话题都会引起老爹的伤感，这是怎么了？等老爹走了，一定要问问爸爸妈妈。

    老爹喝多了，尚且爸爸把他送回去。尚且就问妈妈老爹最近怎么回事，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妈妈说：唉，最近村里发生了很多事，可能惹得你槐树老爹伤感了。先是东山那边搞拆迁，杨家两个儿子分了父母的拆迁费，却不管父母的生活，弄得老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是你槐树老爹收留了他们。杨老爹跟你槐树老爹一条船出海很多年呢。共过生死的。后来你槐树老爹到那俩儿子家一顿臭骂，他们才把老人接过去。——听说还不消停呢。最近又有一家因为捕捞证补贴闹得不可开交。以前国家给渔民的补贴是按船只发放的，叫柴油补贴，现在要按捕捞证发放。几个孩子家里都有船，可是捕捞证只有老人有，这不就矛盾起来啦。你老爹听了生气，说都说养儿防老，这还不如不要呢。结果那家的孩子嘲笑你槐树老爹无后……

    妈妈顿了一会儿又说：你槐树老爹那天跟你爸喝酒喝多了，说他的捕捞证将来谁也不给，就留给尚且。——他把你当自己孙女看了呢。

    尚且心里酸得不行，忍了忍说：我怎么能要老爹的东西。

    妈妈笑了：这孩子念书念傻了，人不在了，捕捞证就收回了啊。——但是老爹的心意咱们一定得领下来，将来照顾他就由我们来承担，不能让他一辈子孤苦。

    尚且早就想问父母槐树老爹为啥不成家，现在顺便就向妈妈打听起来。

    妈妈说：具体情况你爸可能更清楚。我听说老爹年轻时候也是定了亲的，女方就在海对面小城里。有一次出海回来，自己过去请女方父母吃了一餐饭，把亲事给退了。

    尚且瞪大眼睛问：为什么啊？他又不是不能干，还怕养活不了一个家？

    妈妈说：那次出海遇到了大风，把船打翻了，幸亏槐树老爹本事大，把一船人都带回来了。听说他自己差一点让浪卷走。回来以后，人傻了好几天，念念叨叨地说十几条人命就是十几个家啊，差一点让十几家人塌了天，这不是害人嘛。然后他就去退婚了。

    尚且想起来一句话，“爱情都是自私的”，她和韩流、姚顺曾经争执过。韩流认为爱就意味着奉献，因此不是自私的；姚顺说爱情是排他的，自私恰恰是对爱的忠诚。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她说：爱首先是对自己的在意，爱上一个人，实际是通过爱对方的方式达到爱自己的目的。韩姚二人说她的话太绕，很难理解。那，槐树老爹这样做该怎么解释呢？

    妈妈看尚且不说话，以为她为老爹伤感呢，告诉尚且：听说那个姑娘后来过海来找过老爹，说老爹心好，她愿意嫁过来。不过还是被你老爹劝走了。——对了，后来她就嫁在小城里，他的孩子有时也会过来看你槐树老爹，估计她把老爹的事儿跟孩子讲了。好人总是会受到人尊敬的。

    尚且渐渐从情绪里走出来，她觉得这是一个很美的故事，是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那么爱究竟是什么呢？那应该是一个审美的过程吧，从对方身上发现外表的美、行为的美、灵魂的美，这些美与自己的期待相吻合，于是不忍分开，希望永远生活在一起。她记得哪本书上说过，真正的自由不是政治的自由，也不是经济的自由，更不是行为上的自由，而是审美上的自由。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眼里、心里是美的，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那种热爱的情感。她甚至觉得那位前辈姑娘比老爹更懂得爱情，她能把从老爹身上感受到的美传递给她的后代，这太了不起了。

    尚且心里有一种冲动：老爹给窦庄人讲了那么多故事，讲了那么多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他的故事也应该有人来传说。为老爹写一首歌吗？似乎太简略了，没有办法把那些曲折的心理历程表达出来。她突然想起大学时自己编过的舞蹈《海鸥》，——对，现在应该给这个舞蹈注入新的内涵和生命，把这种朝霞海浪般的爱情故事传递给更多的人。她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妈妈听，妈妈说那可太好了，肯定会感动很多很多人，让人变得更美好起来。

    尚且的血液越来越热，心里响起了轰隆隆的涛声。

                                                     2015.6.2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