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狗的女人[九]
哦,天哪!
据说,如今只有两个神——爱神厄洛斯,人类的灵魂普绪刻。
最近一段时间,尚且突然对希腊神话有点着迷。这东西在大学时候读过的,为什么工作以后又引起她的兴趣呢?尚且是一个善于反思的人,用理论术语说就是“元认知”能力比较强。她坐在回窦庄的公交车上,不停地追问自己行为的起因。
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崇尚英雄的人,从小就对槐树老爹故事里的非凡人物感兴趣,做什么事之前常常拿那些人物来参照——要是财主的大女儿看到这个钱包会怎么办?要是二女儿看到这个钱包会怎么办?要是三女儿又会怎么办?她在上学的路上发现有人丢的一个钱包,会站在那里想一阵子,想的不是自己应该处置,而是曾经听过的故事。她说故事里的人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办。长大了,她虽然也还会这样思考问题,但是不再崇拜什么英雄了,她知道,那些处理问题的办法其实就是槐树老爹的想法。
希腊神话中固然有许多让她惊叹的英雄,但是那是不可学的,他们是神,而自己是人。神和人的区别是什么?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尚且认为根本的区别是:神是不死的,而人是必死的。虽然一字之差,可是引发的后果却有似天壤。她不太喜欢中国神话,太古板,神的生活太像神了;而希腊神话除去能力,生活的心态则跟人非常接近。特别是那种非秩序的状态,让她觉得烂漫、率性、本色。
她突然想起那天何必说起的红娘不红娘的事,心里不由一阵嘀咕:这家伙什么意思啊,看似无意的说笑,说不准就包裹着点什么鬼花招。其实她心里是有感觉的,自己似乎一直在试图寻找大学时的状态——韩流、姚顺、尚且,那么,现在的何必、高阳、尚且还能和当初的三个人一样吗?她自己都不由摇摇头,时间会把一切都弄得面目全非的。“人是必死的”,她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好了,因为必死所以珍惜,因为珍惜而舍不得随便消费,就跟小时候槐树老爹带给她的糖果,每次都玩到粘乎乎、脏兮兮才舍得吃掉。那么,现在自己是不是要把青春、生命也弄得粘乎乎才吃掉呢?
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她试图去弄明白它,可是她知道这东西是永远也弄不明白的,她不相信爱情像厄洛斯的恶作剧那般胡闹,但也绝不像曾经沧海的月下老人那样笃定。书上说“智慧是阴性品质”,所以只有安静的、孤独的人才可能拥有智慧。可是她觉得爱情也应该是阴性品质,那些大喊大叫、激情澎湃的人燃烧的是激情,跟爱情恐怕还是有区别的;她觉得爱情应该是月光而不是太阳,是小溪而不是瀑布,是一条宁静的小巷而不是车水马龙的闹市。是不是这样呢?她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对不对,却隐约感觉这两种阴性品质的东西绝不能相融。
汽车一个转弯,大海迎面扑过来,把人的视野哗啦一下拉开,仿佛心底那些曲曲折折的思绪一下暴露无遗。不过尚且没有被惊到,她知道大海从来不探听别人的心事,它的心里只愿融化蓝天,别人倾诉给它的那些苦涩它不会告诉另外的人,除非这个人自己去尝。在大海把尚且思绪推向开阔那一瞬间,她电光石火般地看见了自己的心事:我是在比较何必和高阳吗?
远远看去,窦庄也是纯绿色的,而村口的老槐树颜色更深一些,已经隐约在望了。
车门刚一打开,窦庄的气味一下就涌进来了。尚且缩了一下鼻子,这气味可太熟悉了,咸咸的海味儿,涩涩的草味儿,还有码头上飘来的腥味儿,出海人身上的苦味儿、栀子花的香味儿……在这雨季,所有的味道都融合在潮湿的空气里。
尚且看到槐树老爹一个人蹲在海边的礁石上,花白的头发在海风里轻轻抖动。尚且心里哆嗦了一下:不,窦庄不全是绿色,如果走近了看,还有许多不为外人知道的色彩,比如槐树老爹的白发。——都是时间在作祟啊!是啊,时间是个可怕的巫婆,可以不动声色地改变一切。以前大集体的时候,槐树老爹是船老大;后来搞承包了,老爹给人家掌舵。后来呢?再后来呢?尚且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她竟然没去想过老爹老了以后是靠什么生活的!
她向老爹小跑过去。老爹——尚且感觉自己的声音有占打颤,而且有一股咸涩的味道从喉咙深处往上涌,老爹——
槐树老爹缓缓地站起来,慢慢地转过身,脸上立即绽开一朵菊花:尚且回来啦?
老爹,你怎么蹲这里?
这不是休渔嘛,我来看看海啊。
老爹,您还打鱼?
哪里还打得动鱼啊,织织网、修修渔具还凑合。
那,那够您生活的吗?
老爹笑了:这孩子真长大了,开始关心老爹生活了。放心,国家有补贴呢,凡是有捕捞证的人都有补贴,可不少哦,钱不够用就找老爹要,反正我也花不完。
尚且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老爹,我怎么闻着咱村味道没有以前大了呀?
可不是,鱼越来越少了,人也在往外走,这里的味道可不就越来越小了?
爷孙俩一边走一边聊,走过空荡荡的老槐树下,走过已经放假的小学校园,走过已经废弃的淡水码头,尚且的家已经搬到那片两层的小楼区了。
2015.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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