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狗的女人[八]

哦，天哪！

    说着就要到暑假了，正是梅雨季节，到处是拎不动、撕不破的潮湿。

    尚且的心里也阴嗖嗖的。不远处的小山，北坡草木茂盛，连凸起的巨石上也长满了青苔，没有其他颜色搅扰的绿色，让人觉得野，觉得荒，觉得生命多到沉重。她突然想起希腊神话里阿波罗的德尔斐神谕所门楣上的警句“凡事勿过度”，你看这象征着生命的绿色也会茂盛到让人压抑呢。这样想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是不是因为梅雨中的绿色引发了自己内心的某种情绪？那是什么呢？

    没有色彩的青春

    在梅雨季里  繁衍成满山的绿苔

    我在寻找  寻找那无边的绿色里

    有意无意的一抹淡红

    尚且随口把眼前的景象吟成几个小句子，觉得好玩，又随意地编上曲调，一首短歌就一直在她心头缭绕，宛如山腰上起起伏伏的云雾。她意识到，这似乎就是人们常说的“青春的寂寞”。寂寞是无人理睬，孤独是无人理解。那么自己的这种心境是寂寞呢，还是孤独？她又想起神谕所门楣上的另一句名言，“认识你自己”。

    有一天傍晚，高阳又来找何必玩，何必请他去校外喝酒，把尚且也叫了去。吃饭过程中又聊起何必的那幅山水画，自然又扯到朦胧烟雾里的那点飘忽的红色，讲起老师们的种种猜测和何必的解释。高阳听了哈哈大笑：什么寓意啊，那是我给何必递画笔时滴下的一点颜料，没擦干净。何必，你可真能故弄玄虚！

    可是，尚且说，可是那一点红色真的让画面别有一番情趣呢。——是无心插柳，还是妙手偶得？

    何必说：尚老师这样一说，我还真不能把它当作一个污点了。那就算是这幅画因祸得福吧。

    高阳笑笑，没再说话。可是尚且分明感觉到他的笑里隐藏着一抹深意，刚好像那幅画里那一点飘忽的红色。尚且渐渐感觉到高阳的深沉来，或许他当时觉得何必的作品缺少点深远的内涵，又不好明说，就故意借递笔之机给他的画点了睛也未可知呢。果真如此，倒要对这位小老板刮目相看了，他的见识，他的涵养，他的机智，他对作品的……作品的参与方式，绝非泛泛之辈所为。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尚且的神思其实只是在两秒钟内完成的，可说起来就比较麻烦。尚且端起酒杯笑着说：高老板要不要把吃鱼的规矩学完啊？上次你可只听到五六条就迷糊了。高阳说：学规矩就算了吧，不过你说的十条规矩我可是一条都没忘，当圣旨记着呢。尚老师是想课前复习呢，还是想随堂检测？尚且说：哟，高老板对我们教学上的术语也这么熟悉啊？高阳说：没见过猪吃……他突然觉得不对，这不是骂尚且跟何必嘛，硬是把“还没见过猪跑”给咽了回去，赶紧端杯跟尚且碰碰喝了。

    何必看他们有来有往地交流着，假装不高兴：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啊，刚认识就把我这红娘扔一边去了。说完自己又笑，说我一纯爷们儿咋成红娘了呢。三个人都一起笑起来。尚且说：本地另有一个规矩，叫“仨人不喝酒，俩人不赌钱”，知道因为啥不？——嗨，三个人喝酒总有一个轮空嘛，两个人赌钱起了争执谁来作证？

    高阳说：尚老师真是了不得，啥事儿都搞得那么明白，开口就一套一套的。尚且下巴一扬：那是，都是槐树老爹讲给我听的。不过他对红娘可没有研究，槐树老爹一辈子没找媳妇，他不懂这些。高阳问：槐树老爹是谁？尚且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有时间带你们去看他吧，他可是民间文化大全。

    高阳和何必都说过几天放假了就去，看看窦庄到底是个什么宝地，滋养出这样一位美丽而奇特的女子。高阳顺便邀请尚且有空到他小店去指导，尚且也答应了。

    期末考试刚结束，高阳就来邀请尚且跟何必去他店里玩。小城很小，三个人连公交都没坐，溜溜达达就过去了。店面在一条窄窄的小巷子里，紧靠花鸟市场，门面不大，叫“点室”。

    尚且不大理解，就问：怎么放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客流量还行吗？高阳说：如果靠着商业街，来来往往的人可能很多，但是对艺术感兴趣的肯定不多，大家都急着买东西呢，谁有时间来看画啊？到这条巷子里来的大都是闲人，有闲情的人才会对艺术上心。尚且点头称是，没想到这里还有点辩证关系呢。她又问：为什么叫点室？是取意很小的意思吗？高阳说：是吧，有点剽窃刘禹锡“陋室”的嫌疑；不过也不全是，凡是托我装裱或者代理销售的画作，都必须允许我在画上某个地方点一个点，作为我经手的标记。

    说着进到店里，高阳一边引导参观一边讲解，这是做什么的，那是做什么的。尚且对这些绘画工具似乎不是很上心，进到会客间喝茶时，她迫不及待地问：高老板，我想看看你装裱和代理的作品可以吗？高阳跟何必对了一下眼神，站起来推开侧边的一道门，原来里面是一间装潢非常精致的作品陈列室。尚且一幅一幅欣赏，却没发现高阳说的那个点。她转脸去看何必，何必会意，把他带到自己存放在这里的几幅作品前，轻轻用手指指了几个点在作品中的位置。哦，如果不是何必指点，尚且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一经指出，她立即意识到那些看似微小的色块，却对作品的内涵有着极大的影响，当真堪称点睛之笔。她渐渐觉得高阳有点深不可测了。

    回去的路上，尚且一直在思考：看高阳对作品的点睛，他应该是绘画的行家里手，可是他自己为什么不创作，却要为别人代理画作呢？她觉得高阳有点像烟雾里的那点飘忽的红色，让人揣摩不透。

    天难得有点放晴的意思了，从西边的山顶上望过去，天边露出了一小片玉白色。

                                                2015.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