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狗的女人[三]
哦,天哪!
尚且的童年是快乐的,那时她快乐于生活中的每天、每一个细节、每一次与人交往。
长大以后,尚且对自己的童年进行了小结:自己和父母之所以在一个人人认为苦难的年代而没感受到苦难,主要是因为他们一家对环境的融入,对生活的融入。大学里,她接触了心理学,对其中一个原理非常赞同——如果你想让你的伙伴融入你的活动,那么,让他在这个活动中找到适合自己的角色,获得价值的认同吧。
尚且是笃信这个结论的,所以她不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生活中,自己绝不能没有融入感,也想方设法让别人融入到自己的行动中。
上大学的时候,她可能算不上校花,因为没有人组织评选,但绝对是那一届最漂亮、最有气质的女生。你可以想象,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这一代经历过文革、目睹了改革开放的大学生思想该有多么活跃。校园里,今天这个讲座,明天那个沙龙,这个周末舞会,那个周末郊游。不论他们来自什么地区、什么样的家庭,进入大学以后,思想意识和行为方式仿佛进入了一场迟来的集体性反叛。那些在文革中苦苦挣扎过来的教授、学者们,也像经历漫长的严冬后一头扑进春天的孩童,想哭、想笑、想唱、想跳,想对着蓝天白云大声喊叫,只不过他们的表达方式与学生不同,他们疯了一样地读书、研究、著书、讲学,他们对着学生们说:你们遇到了一个历史性的开明时期,来吧,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研究,一起追求建树!
音乐系,本来就是一个美女如云、激情澎湃的群体,在这样的校园里,就更成了一颗耀眼的明珠,大大小小的活动他们永远是台柱子,永远是校园文化生活的引领者。街上流行红裙子,音乐系每个女生会在一夜之间全部穿起红裙子;小说流行飘逝的红头巾,音乐系每个女生会在某一天同时系上一条鲜红的丝巾;电影演过红高粱,第二天校园里到处飘荡着“红红的高粱酒”的歌声……
中文系是一个很奇特的群体,他们在思想上最为活跃、前卫,可是在行为上却又表现得十分保守。因此对音乐系的种种表现总是带着欣赏抑或哂笑的态度,似乎觉得他们是那样幼稚可爱或者浅薄而盲动。但是这不影响他们对音乐系女生的好感,因为她们实在——漂亮,青春!
在中文系男生对待音乐系女生问题上,说分为两派似乎过于政治化,但归纳为两个流派似乎还比较合适:一些人积极投入到各种文艺演出、艺术沙龙中,毕竟中文系的全称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嘛,自己在唱歌跳舞表演方面可能不够专业,但是文字、创作、评论、理论支撑方面的活儿可并不外行;还有一拨人则有意远离这些活动,他们以自己专业为根据地,以深沉、沉默为风格,试图通过疏离来获得同情或者青睐。前一个流派的代表人物是学校的长号手韩流,后一个流派的代表人物是校广播站站长、编辑、诗人姚顺。
尚且在音乐系不是最活跃的人物,却是中文系男生讨论、试探的焦点。很自然的,韩流与尚且的关系就比较密切,但是他们每次有看电影、看画展、看演出等活动,都喜欢把姚顺喊上。韩流说:一人为私,二人为公。姚顺,你亲眼所见,我们只是朋友交流啊,要是有人打小报告,你可得为我作主啊!那时大学里还禁止谈恋爱呢,但是那种年龄、那种氛围哪里禁止得了,地下活动还是频频发生,甚至有学生因为谈恋爱而被处理。
不管怎么说吧,三个人的相处还是蛮愉快的。韩流的幽默,姚顺的沉稳,让尚且觉得在他们两极晃来晃去挺好玩,她可以随时拉一个对付另一个,也可以随时从一个主张投靠到另一个主张。背后不是没有人说闲话,说俩男的盯一个女的,说一个女的脚踩两只船,还编出许多小故事呢。他们知不知道呢?想来是能够感觉到的,那可是一个敏感的年龄啊。
这只铁三角从大一下学期逐渐形成,经过大二、大三,转眼就走到了大四。唉,大四,这是一个决定生活方向的时刻,也是一个别离的时刻,多少以为系得很牢的情感缆绳,在一个春风拂面的早晨,或者一个新月初上的傍晚,在那条并肩走过的小径上,或者小黄花摇曳的草坪边,咯吱咯吱地一条条绷断。现实生活和爱情,为什么总是不在一个方向上?真不知道校园里的土地上洒落了多少这样的泪水。
要说尚且他们三个人从来不往这方面想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大家都不愿打破平衡,不肯语言触及而已。偶尔开开玩笑是有的,但是谁都不敢认真,正应了前两年流行的那句话,“伤不起”,不如各人都朦胧着吧,说不定能给以后留下一个机会呢,可一旦说破了,可能就彻底结束了。
尚且也在两个人之间权衡过:论长相两个小伙子都挺帅气的,个头高高的,精神,有气质;韩流瘦一些,白一点,姚顺结实一些,黑一点。他们的区别主要在性格,而这一点恰恰是尚且难以取舍的——所有活动,韩流参与的主动性更强,用尚且的话说就是更融入,给人动力,给人勇气。姚顺比较内敛,不大喜欢凑热闹,似乎和大家有点隔;但从谈话中尚且明显感觉到他比韩流更深层,专业气质更强。这也是融入啊,尚且想,只不过他融入的不是别人的活动,而是自己的追求,所以他给人的是力量,是信念。
尚且开始进行这样的权衡,已经是大四开学以后了。平时她不去想这些,她对自己的专业相当精心。她无法忘记考上大学时窦庄人的激动和热情,无法忘记村口大槐树下乡亲们自发摆开的流水宴,更无法忘记槐树老爹那一番讲话。
大约是酒喝得有点多了,老爹站起来时打了一个趔趄,幸亏尚且一步上前扶住。老爹咕噜一句:丫头长大了,老爹也老了。然后举了举酒杯说:
哎呀,岁月很密,很密,密得像小眼儿的渔网,管你大鱼小鱼,谁也逃不出去;可是呢,心情很散,很散啊,散得像海滩上的沙子,任你再密的网也别想网住它……哎呀,老爹讲乱了,重来!——岁月很密,而心情很散,话说有这么一家人从上海来到咱小渔村,不光教好了咱的娃,也长好了自己的闺女。小尚且今天考上大学了,她是咱渔村的孩子,是在咱窦庄长出的第一棵大学苗子。咱们要像新船下海一样来庆祝,好不好?
好!众人一声吆喝,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一群男人光着膀子舞起了顺风旗,所有人都跟着节奏唱起来:
吔啰……吔啰……
阿加里格啰……阿加里格啰……吔啰,吔啰
快快拉起锚啰,快快升起帆啰……吔啰,吔啰
渔船出海了啰,出海追风暴啰……吔啰,吔啰
一场隆重的祭海仪式,在槐树老爹的率领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庄严,肃穆,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自励,让人浑身像触电一样一阵阵麻过去,忍不住想痛痛快快地流一场泪。尚且就是这样被送进大学的,可能也是全校唯一被以古老的祭祀仪式送进大学的大学生。
虽然高考前一年父母就设法把她的户口转回了上海,可是她心里知道,她是一定要回海边那个小渔村的,至少要在海湾对面的小城扎根。她不可能让自己漂得太远,她的父母在那里,她的成长脚印在那里,她能去哪儿呢。所以她从来没打算在大学谈恋爱,之所以要和韩流、姚顺他们处得近,或许正是对她所有男生的回避。她只在回家的火车上,偶尔比较一下这两个男生,只在迫近毕业的时刻才把他们真正放在心头审视一番。
岁月很密,而心情很散。老爹说得一点都没错。今天是周末,尚且沿着一条岸边开满虞美人花的穿城河散淡地走着,她要到河对岸去,那里有一条小街,街上卖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她想给槐树老爹买一枚白玉烟嘴,不知能不能找到。尚且边走边想:就要毕业了,所有的同学从此就要天各一方了。韩流他们的心思自己是知道的,只是一直装作无知无觉而已,临别前是不是应该给他们一个交待?可是交待以后又该如何?她想不好。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思路是这样混乱,甚至感到一种无助。是啊,平时遇到什么困难,不用说话,韩流和姚顺就争着抢着解决了。可这事儿谁能帮自己呢?——岁月很密,而心情很散。她似乎开始理解槐树老爹这个开场白了。
2015.6.16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