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石头
哦,天哪!
那些从异乡嫁到小村来的女人,以及她们发生在小村里的故事,如果没有文字去承载,很快就会随着人物的离去而消失,只留下短暂的喜悦、满把的辛酸和破碎的残片。或许她们的子孙会在清明年关上坟时,作为趣事讲给后代听,或许她们的子孙心拙嘴笨,连趣谈也没传下去,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这样悲观的揣想并非无端。
1
今年暑假刚刚结束不久,老家打电话过来,说我大伯的儿媳我的大嫂去世了,让我回去吊唁。
怎么会呢?虽然是老大嫂,但应该还没到去世的年龄吧?低头一算,我那大侄子已经六十多岁了,嫂子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只因为是平辈,竟然忽略了她实际划过的年轮。
悲伤并不很重——父母去世前是不敢面对死亡这个话题的,然而,现在已经见惯了。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伤,只是满心淤积许多感慨。
路边遇到家族的一位大哥,以前我们都叫他“老懒哥”,我只是觉得有些面熟,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老懒哥想打招呼,可能看到我的眼神儿很陌生,也就笑笑作罢。乡村人对在外工作的人大多如此,你热情,他比你还热情,你要是“眼大”不理人,人家也不会理你。虽然这样做未必尽合情理,但是那里的人就是这样,而且我也赞成这样的态度,说得上档次点,不卑不亢吧。
老懒哥掏出烟斗抽烟,那烟嘴却是我认识的。我瞪大眼睛问:你,老懒哥?老懒哥这才笑笑说:认不得了吧?老喽——是啊,我记得他相当高大的,怎么现在才刚刚到我肩膀呢?那时候你还小啊,老懒哥说。这是一句原谅我没有认出他的话,我能听懂。
于是几个人站到一片树荫下,讲起刚刚去世的大嫂。
大伯家“成分不好”,至于怎么不好、为什么不好,我也不明所以,总之不好,每有运动总要受到冲击,轻则挨批,重则挨打。我这位大嫂娘家是个大家族,受不得这气,跟谁都死剋,越剋就越受人家的气。也许是跟外面人剋成了习惯,回家跟我大娘也剋,婆媳关系一度非常糟糕。那是个厉害茬子,大家都这么说,于是我们从小就躲着她。环境就是这样塑造了她的形象,形象又渐渐融入了她的性格。
可是到我们懂事以后,却发现她对我大娘特别好。我大娘得了一种什么毛病,怎么也治不好。大嫂到处打听偏方,最后竟找到了。把烧草的铁锅翻过来,铲下锅底的铁锈,磨成粉,用筛箩筛出细粉,加什么东西吃,吃完便好了。过一段时间又犯了,自家的锅底不够用,她就挨家挨户去铲人家的锅底。那些一直远离她的大娘婶子、嫂子弟媳悄悄地咬耳朵:人真是奇怪啊,怎么一下就变成一个孝顺媳妇了呢?
随着年龄增加,内心的变化肯定是有的。但是我以为她本不是坏女人,随着文革结束、包产到户、土地承包,政治空气不再袭击她的家庭,经济一年一年好转,她的心理压力小了,心气自然顺畅,原本的善意也就显现出来。乡村里的人心理比较粗糙,他们只看人的行为,至于你面对什么样的处境、心里想些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事儿。
至于我十几岁离家读书以后,我这位老嫂子和邻里相处得如何,便不得而知了。从她去世时那么多人赶来烧纸吊唁来看,她的晚年应该是比较平和的。“死者为大”,乡村人认这个理儿,只要还过得去,人死后一般就不再计较了。——乡村,有着很强的自净能力,落叶枯草、动物的粪便尸体,都会使土壤更加肥沃,再去生长新的花草和庄稼。
2
在去我哥家的路上,遇到了本家的另一位嫂子,我叫她二嫂。人长得很富态,口音很侉,不知娘家是哪里的,想必离我们小村不近。
她是我远房二伯父家的儿媳妇。二嫂的丈夫是个工人,家里的生活一直比较优裕,二嫂性情也显得温和。
二大娘去世早,二伯父跟小儿子一起生活。早年冬天比现在冷多了,二嫂家有煤炉子,她每天晚上都要送热水给公公暖被,用的是铝质的军用水壶。
据说,有一次二嫂把军用水壶放在炉边烤着,自己忙活别的事情忙忘了。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砰的一声炸响,满屋一下子充满了热汽。等家里人都跑来,才发现是壶里的水烧沸了,把木塞顶飞,从屋瓦冲了出去,开水溅得到处都是。好在没有人在附近,要不非烫伤不可。
二嫂吓坏了,说要是不小心把木塞弄掉了,把老人烫伤了就罪过了,要想其它办法。
谁也没想到二嫂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她把一块大卵石放到水里煮,热透了,再用毛巾包起来,送去给我二伯父暖被。这事儿后来被大家知道了,赢得一片啧啧声。我听母亲给我讲过“二十四孝”的故事,但是并不是所有乡村人都知道这些掌故,他们对子女进行教育用的大多是身边的人和事,喜欢好坏对比着说。二嫂煮石头的故事很快就成了典型,婆婆们在赞叹中教育媳妇,媳妇们也在心里用以自励。只不知那块卵石在二伯父去世后丢到哪里去了,倒可以作为乡村文化的纪念。
我跟二嫂打招呼,二嫂笑着说:这么多年不见,还能认出二嫂来?二嫂已是老二嫂子了,她的二儿子和我同龄。我说:怎会认不出?二嫂是块热的石头啊。大家都笑,看来二嫂的故事在年轻人中也还流传着。
3
在家族众多嫂子中,我最不愿意提及的是五叔家的三儿媳妇,也就是我的三嫂。
三嫂也就比我大个十来岁吧,在我那么多嫂子中应该算比较小的,可是她却已经去世差不多有三十年了,比她在这个世上生活的时间还长些。
个子小小的,却很能干,家里家外是一把好手。为人非常响快,见人不笑不说话,笑声清脆,透着对生活的满足。可是她第一胎生的是个闺女,这让她很不甘心。我想这和她的身世是有些关系的,据说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是母亲把她带大的,其中的辛酸可能只有她和老母亲清楚。所以她发誓要给三哥生个儿子,给女儿生个弟弟。
那时的计划生育抓得紧啊,也不知她和三哥是怎么躲藏的,腹中的孩子长到七八个月大了。家里已经被工作组折腾得不成样子,他们依然坚持着。后来把她老母亲抓去了,三嫂子终于挺不住,被迫到医院手术。据说工作组和医生对这样的顽固分子非常痛恨,下手相当重,导致大出血。孩子被打下来,三嫂子抬头看了一眼,是个男孩儿,长叹一声把头放下,眼角流出两行热泪,昏了过去。不知后来又出现了什么状况,总之,那天傍晚,三嫂子就陪着她心爱的孩子去了,抛下了呆呆的三哥和孤苦的女儿。
当然,从生态的高度看,谁都可以指责他们愚昧、落后,说三嫂被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害死了;可是,如果站在情感的立场上,谁又能闭着眼睛说她不是死在落后的医术、低劣的医德手里呢?作为一个没有太高文化的女人,想让家庭更加美满,给丈夫一个自豪的后半生,难道有什么错吗?她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只有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希望。她可能算不上一个优秀的公民,但绝对是一个满怀深情的女儿、妻子、母亲。这样的一个人,在人生枝叶婆娑的岁月,被连根拔起又埋到地下,真的让人无法理清孰是孰非。三十年后的今天,能想起她的人已然不多,谁还去理会什么心甘心不甘呢?——命啊!这便是她短暂一生的结论。
小小的村庄,从它产生那天起,有多少媳妇娶进来,又有多少姑娘嫁出去?我想一定没有人进行过这样的统计,然而这不影响生活画卷的匀速展开——这些离开自己父母、兄弟姐妹的女子像春风里的蒲公英,飘到这片土地上,就在这里落脚扎根了。她们笑着、哭着、期待着、挣扎着,咀嚼着各自的生活慢慢老去,最终融入那片芦花镶边儿的泥土。
这个村庄也有走出去的男人,但是他们的根并不带走,也就是说不论他们走到哪里,村庄依然是他们的根。而这些女子呢?她们和男人不同,她们不可以叶在一处、根在一处,来了就扎根,喝着村边小河里的水,长叶、开花、结果,此生此世就是这里的人了。能够把根拔出来,再植入另一片土壤,这才活得枝繁叶茂,不能不说女性的生存态度更加融通、坚忍。
乡村的媳妇和城里的媳妇也不相同,她们的娘家、婆家泾渭分明,不可能像城里女性那样或此或彼、亦此亦彼,抑或非此非彼。农村的媳妇生活方式不能处于游离状态,她们必须和婆家人、和村庄人一辈子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至少我们这一代还是如此。城里的媳妇可以像水一样进退自如地生活,而乡村的媳妇则必须像山一样稳固地矗立在那里,风霜雨雪,不能退缩。
这就是那个小村庄的女人们,其中有我的祖母们、母亲们、嫂子们,还有我的晚辈们,她们构成了小村的母性系列,维持着小村的生息。我没有办法一个一个把我熟悉的女性勾勒出来,只选了三位作为代表,勉强让我们感受到乡村女性情感的温度和生命的硬度。
2014.12.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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