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和黄叶

哦，天哪！

    从秋天到冬天，今年的雨水实在太多了。每场雨淅淅沥沥好几天，上一场和下一场几乎首尾相接。每场雨都有人念叨：这场雨过后，天就要冷了——声音拖得很长，疲疲沓沓的，像窗外绵绵的阴雨。是对阴雨的厌倦，还是对寒冷的心理拒斥呢？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不过这场雨的确有点不同，悬铃木的叶子一下子落了很多，露出青灰色的枝条了。我曾嘲笑过枝头的枯叶，我说：都到这份儿上了，要是我呀，早他妈落了。现在想想，自己挺可笑的，必是时辰不到吧，谁不留恋过去的样子呢？今天一位老哥的公子结婚，遇到很多已经退休的老人家，我说真的很想退休啊，一位老人家说：好好珍惜吧，真退了，很怀念当年辛苦的时光呢。——是啊，没事可做的时候，辛苦也是一种幸福了。

    打着伞，踏着落叶慢慢地走，忽然就有几滴雨飘进心里了。当年在大学校园里，最喜欢悬铃木落叶的季节，响晴的中午，和宿舍的老二或者老七，踏着厚厚的落叶往校门外的新华书店走，心里总是有一个清悠的旋律在缭绕。中午的校园那么静，一阵风来，空中和地上都沙沙沙地响，让人感觉像在梦里。前几年回母校去看老师，房子大多翻建了，但是那排高大的悬铃木还在，比我们离开时更苍劲了。当年飘荡在幻想里的学子，现在都开始盼着退休了呢。

    特别喜欢银杏的叶子。在树上时黄得那么纯粹，落下来还摆成各种抽象的图案，让人在图案里看到过去，看到远方，看到其实已经飘零的记忆；如果有充足的时间，还可以从落叶的缝隙里看到更丰富的内容。其实缝隙也是图案的一部分，没有缝隙，哪里来的图案呢？那缝隙是什么呢？我站在树下出神，在落叶里寻找我生活的缝隙。当年语言学教授要保送我去读研，然后回母校工作，我没去，因为母亲年龄已经大了，我要工作，让母亲能多享受几年小儿子挣的工资。后来有同学问我，后悔不？我说从来不，如果真的去读研，还没毕业母亲就去世了，那才后悔莫及呢。这大约就算生命图案的缝隙吧，它让我觉得生活的边界特别清晰。

    有人说有舍才有得，觉得这是一种生活的智慧。怎么说呢？我不太赞成——如果舍是为了得，那便没有真舍，不过是以退为进或者结果的交换罢了。真正的舍应该像落叶一样，轻轻飘下枝头，从此随风流浪，在流浪的途中随意地构成各种图案，让某个发现它的人心生欢喜。

    大学真好，叶子落了并不急着清扫，让那些落叶也成为各种各样的书页，摆放在大地上让学子去读。中学和小学似乎是容不得落叶的，如果路面上有落叶就是卫生没做好，挺可惜的。那天在一所学校看到一位老人在清扫路面，眉头皱得老深，仿佛那些落叶故意给他找麻烦。扫完以后，他又扛着竹帚去敲打枝头还没有落的黄叶。我一下笑出来，觉得这老人真的跟孩子一样，干嘛只看到垃圾而看不到黄叶在空中、落叶在地面构成的图案呢？人的实用意识一强，就什么缝隙都没有了，落叶只是乱糟糟的一团，似乎毫无秩序可寻。

    其实落叶就是那个样子，而在不同人的眼里它却是不同的，可以把它作为描绘大地的颜料，也可以把它看成污染街道的垃圾，各人从中获得了什么完全不同。不喜欢这冬天的冷雨是有原因的，潮湿把黄叶牢牢地粘在地上，它们失去了飞翔的翅膀，显出了一派颓相。——这也是我的局限，也许绵绵冬雨正是另一双眼里的风景呢。

                                                  2014.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