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
哦,天哪!
一切都是偶然的,世界是偶然的,历史是偶然的,生活也是偶然的。很多人喜欢淘漉偶然中的必然因子,这是白费力气——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很多年前,一个小姑娘向妈妈追问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妈妈告诉她,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一次出差经过家里,和妈妈说了一晚上话,就有了她。小姑娘听了以后大哭,说:如果爸爸那天不回来,不和妈妈说话,不就没有我了吗?妈妈大笑,说:只要是我生的,都有可能是你。小姑娘坚决不相信,说那就可能是哥哥姐姐或者弟弟妹妹,绝对不可能是她,她的生日只能是那一天。任妈妈怎么解释、劝说,小姑娘还是为自己差一点和这个世界擦肩而过感到恐慌和哀伤。
这个故事被人们谈说了很多年,所有大人都笑说这是个痴孩子。可是当年我们这些孩子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却不这样认为,我们相信如果推迟一天再出生的肯定就不是原来的自己,而且每个人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证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确很偶然,甚至命悬一线。就拿我来说吧,当年父亲要跟着一位表叔去台湾,如果他回家拿衣服时不是母亲刚好从街上回来加以阻止,怎么可能有我这个人呢?如果不是表叔真的去了台湾,父亲文革期间怎么可能受到那么可怕的打击呢?如果没有那些打击,他怎么会把一家人带到遥远的北大荒呢?如果没有这些经历,怎么会塑造出我酷爱流浪的性格呢?……一切都是偶然的。
自从我们无师自通地发现了这一点,大家都变得豁达大度起来。苗小英迟到了,老师批评,我们齐声说:老师,如果不是她爸昨晚抽烟把火柴用光了,她早饭不可能做晚的,所以不怪她。王小三掉河里差点儿淹死,他的父母再也不准他下河。我们又齐声为他辩解:叔啊,上次三儿要不是踩到一块石头上绊倒,怎么会滑到深坑里去呢?这次我们不去有石头的地方不就成了嘛!
“如果不是什么什么,肯定不会如何如何”就这样成了我的思维习惯——有啥大不了的事儿呢?一切都是偶然的嘛。一哥们儿因为工作上的一个小失误,大清早被头儿尅得满头大汗,回来坐那儿瘟鸡,谁劝慰都没有用。我说:哥啊,知道为啥挨尅不?咱头儿刚才去餐厅迟了,没买到他爱喝的豆浆,心里窝火呢。没事儿,他说完就忘了。哥们儿瞪大眼睛看我:真的?情绪登时就好转了。一个院儿里住的邻居家买了个西瓜,切开以后发现不新鲜,觉得吃了亏,两口子吵吵嚷嚷要去找那个卖瓜的理论,说人家故意坑他。我遇上了,拦住他们:隔皮猜瓜,谁能没有个失手的时候?假如你去找人家,再挑个坏的来,岂不是更恼火?下次小心就是了。两口子一听,乐了,说:也是啊,一辈子谁能不摊上几个坏瓜呢,算了吧。
很多人喜欢翻阅历史,试图从时间里找到必然的依据。然而历史总是轻轻地关上门窗,让我们去问现实——真正的历史,不是那种因为现实的需要编撰而成的历史故事,常常比现实主义更加偶然。历史不是标本,而是深埋在地下的煤炭,是被时间蒸发掉生命的现实,我们已经很难从中复原当年树木和森林的面目,所以我不想再去捣腾那些黑色的尸体。有人说过一句话,足见历史不过是一场游戏或者赌博——“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在历史还是现实的时候,一阵风、一场雨、一只飞虫都可能改变一场博弈的结果,还有什么必然可言呢。
我们之所以对好多事情较真儿,都是把它当成了必然,其实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偶然事件。没必要因为一时顺手而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也没必要因为一时点儿背而认为凉水真的会塞牙,过去就过去了,等着下一个事件到来就是了。有人说人生就是一把扑克牌,谁能知道自己抓到哪个花?谁能知道别人按照什么顺序出牌?还真有人为一局牌打不好而气恼,这就好笑了——打牌,游戏而已,输赢都应该从中获得乐趣,否则就别打。
最喜欢苏轼那句话,“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不是境界有多高、修为有多深,因为相信一切都是偶然的,生活就跟天气一样,春和景明、淫雨霏霏都是一时景象。
生活中,那些看上去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人,那些唾手可得的物,那些时刻陪伴我们的景,甚至一片让我们心里涌起一阵喜爱的浮云、蜻蜓,也不是必然属于我们。这些偶然拥有的情感和美,是上苍对我们的格外眷顾,我们不应该木然错过,因为下次想见他们和它们已然不在,即便再见到,也已不是当下的那些。“且行且珍惜”,眼下正被人们以滥用的方式加以嘲讽,其实是人生的大悟——从偶然中感受到的失去。
2014.9.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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