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砖墙

哦，天哪！

    从小到大，我住过土坯房，住过木头房，住过石头房，也住过楼房，还真就没住过红砖墙的房屋。

    可是不论在哪里，只要看到红砖墙，哪怕是在书上读到这个名称，心里都不由涌起一阵温热。那土与火结合而成的颜色，水泥或者白灰勾出的规整的网格，里面究竟蕴藏着怎样神秘的符号呢？

    对美的偏好和对食物的偏爱一样，虽然看上去似乎毫无道理可言，实际上都应该有着某种特殊的生活背景或者生活契机，细细探寻，是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我的生活里究竟出现过哪些红砖墙或者与红砖墙有关的事呢？这是一个漫长的搜索，而且结果可能渺茫。好在时间已经对人的生活经历进行了充分的淘洗，把那些无关的或者可能有关但没有进入我意识的东西屏蔽掉了，于是搜索便容易许多。

    上小学时的教室是红砖墙，上面用白石灰水写满“打倒”谁谁谁、“抓革命，促生产”之类的口号，有时还有人用红红绿绿的纸写上一些标语，斜斜地贴在上面。老师叮嘱：这些东西不能撕，也别在上面乱画，否则父母都要跟着倒霉。所以我对那又长又高的红砖墙充满畏惧，肯定不会产生美的联想。

    初中时，大哥家建了整个村里第一座砖瓦房，用的是红砖，高高地矗立在东北后堈子上，老远就能望见。那里冬天天黑得早，放学踏雪回家真是又冷又饿，远远望到那幢房子会有一些喜悦——快到家了。然而，父亲正是为了建这座红砖房而出的车祸，因此它给我带来的温暖会在瞬间冻僵，引发出深深的忧伤。

    高中时的教室也是红砖房。高三那年才发现好多课程自己从来没认真学，于是开始玩命，每天早早到红砖墙下去背书，除非下大雨，从不间断。自己沉浸在学习的紧张里，并不知道做了什么。大学毕业分回母校，当年的老师们才告诉我，我考走以后竟然成了老师们教育我的学弟学妹的材料，原因就是他们每天都能看到我一边在红砖墙下踱着，一边读书。可惜母校已经改建成楼房，那道映满我读书身影的红砖墙已经不见了。

    搜寻到这里，我已经意识到喜爱红砖墙的原因了。大学的校门外，深灰色的马路对面是一幢很长很长的两层楼房，某个大型国有企业的宿舍，就是用红砖垒砌的。按理说，人家的红砖墙与我毫无关系，怎么会留下深刻的记忆，而且缠绕着温暖的情丝？

    进了大学以后，我的学习方式与高三时基本没有什么变化。除了正常上课以外，清晨早操结束后和晚饭过后两段时间，喜欢拿着书到校园东南角的小花园里读，那条凌霄花搭起的长廊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一路之隔就是那座红砖楼。暮色渐起的时候，窗口一个一个亮起来，可以听到窗口传出葱花爆锅的声音，风向正好的时候还能闻到香味儿。——那是家的光线，家的声音，家的味道。这些琐琐碎碎夹杂在我所读的书里，于是唐诗宋词元曲，中国的名著和外国的哲学里，总是弥漫着生活的情趣。

    二楼西头有一家人，特别喜欢吹笛子。天空由亮蓝变为紫蓝再变成深蓝，路灯和所有房间的灯全亮起来，我收拾书包准备进教室或者图书馆自修，笛声悠然响起，明亮清脆。流行歌曲大多是跳跃而欢快的，古典乐曲则显得绵长而感伤，这些都暗合着我那时的年龄和情感，总以为有一个不曾谋面的人在和自己隔空交谈。常常会心一笑，带着轻快的心情走进更加深远的文字里。

    不远处的新华书店是我经常出没的场所，没有多少钱用来买书，就是想去翻一翻、摸一摸，看看那些书的名字也好。去书店的路就从那座红砖楼西侧穿过，那些勾缝的网格清晰可见。匠人用职业手法描绘出来的图案，常常让我产生不着边际的联想，南方的雕花木格窗、蜜蜂的巢、母亲纳鞋底的纹路……最无端的时候竟然想到唐三藏披的袈裟上的图案。在年轻的心里，不论是轻快的还是深沉的联想，都带着浪漫的诗情，甚至还有爱情的光晕。年轻真好啊，年轻人的眼里什么都是美的，都充满幻想和希望。

    夕阳残照涂抹在红砖墙上，描绘出美丽的图景。远处的高楼大厦和霓虹灯虚化成背景，周边的屋顶上、树杈间覆着残雪，街边的小吃摊儿笼罩着热气和饭菜的香味儿，天空被晚霞漫漶成朦胧的半透明……一切都似真似幻的，而最后一抹夕阳却把一面红砖墙照射得格外清晰，能看得见墙缝里一根半根枯黄的小草在微微颤动，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了，给人一种天荒地老的空旷与苍茫，仿佛时间与空间在这里分道扬镳。

    后来读到茨维塔耶娃的一首诗，题目是《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我忽然想起当年看到红砖墙时的心绪，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
　　在黄昏
　　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有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
　　我也不会在意
    多年以后回母校，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认不出了，还好那座红砖楼还在，更旧了。那个传出笛声的窗口也还在，没有大朵的郁金香，倒有一棵仙人球长在海螺壳形状的花盆里，青翠欲滴。不知主人还是不是当年的吹笛人。

                                                                  2014.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