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
哦,天哪!
欧阳修早已写过《秋声赋》了,他说:“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秋为何物,他早已了然,人为何物他也早已了然,那么,我何苦还要与一位名家名篇争用一个题目呢?大概是受了史铁生的鼓励吧,他说:“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永远都不可能找到。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对我来说的世界。”为此,我敢确认,我的秋天不是欧阳修的秋天,我的秋声也不等同于他的秋声。
几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对我而言还没有确切的意义,但对于父母而言却意义重大,因为他们把一个生命带到了这个世界,他们要承担起抚养、教养的责任。因此,那个秋阳高照的上午,我可能没听到自己那声啼哭,但我的父母肯定听到了。值得庆幸的是,我的父母没有顺势给我取一个带秋的名字——这是极有可能的,生于秋,父母也进入人生的秋季,很有点纪念意义的。我喜欢秋天,但不喜欢“秋”这个字,有资料说“龝”的造字本义是天气转凉、蟋蟀鸣叫的季节,那便是最经典的秋声了。而对简化“秋”字望文生义则有些惶惶,庄稼站在火的边上,听着野火呼呼的声音,真是左也躲不开、右也逃不掉。
小时候喜欢跟着父亲跑到生产队场院里玩儿。那些堆垛起来的庄稼是孩子们的乐园,翻跟头、竖蜻蜓、藏猫猫,不亦乐乎。石头磙子被牛或者驴拉着在庄稼秸杆上转圈圈,磙轴发出单调而重复的吱溜吱溜声,总是勾起我想找妈妈的情绪,如果哪个赶牛人一时兴致好,再呵呵咧咧地唱一串曲曲折折的牛歌,我就有点想哭了,对着父亲哼哼唧唧的。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脆弱是从小就有的,只是忘了父亲当时是如何对付我那些无赖的。
最伤痛的一次嚎啕也是在秋天,东北农历八月初,已经有些冷了。父亲遇到车祸,抢救了三天,回来时林场的喇叭和铁轨做成的钟一齐响起来。那钟不遇到山林起火、孩子溺水之类的紧急情况是不准敲的。这次敲得急促而强烈,那是队部人接到电话,用这种方式迎接父亲遗体归来。走的时候父亲还在安慰母亲,叮嘱她一定要把我带大成人;回来时,父亲再也不会说话了。我坐在父亲身旁,看着他苍白而微张的手,觉得父亲一生波折,最后竟然两手空空,心里天崩地裂,直喊到嗓子发不出声音,也没得到父亲一句安慰。重新背起书包去上学,再也没有以前的歌声了,母亲说,自从父亲去世,我就不会唱歌了。此后特别不喜欢过生日,因为我的生日和父亲去世的日子在同一个月份,一个月初,一个月末,中间夹着一个中秋节。
母亲看我整天郁郁寡欢的样子很心疼,说:你总要长大啊。我已经懂得了,人总是要在风雨中长大的。可是成长过程中的那些经历,也肯定要长进人的生命里,每一声秋虫鸣叫,每一阵秋风掠过树梢,每一场秋雨在夜晚的窗外沙沙地响,都是一次回忆的开端。有谁愿意沉浸在遥远的忧伤里呢?除非逃到没有秋天、没有秋声的地方去。书上讲,感受是第一性的,感悟是第二性的,所以理智永远无法战胜情感。这话我信。
《说文解字》里说:“秋,禾谷熟也。”秋天,谷物成熟,低垂着头,经常被用来形容做人谦虚,也提示人们做人不要忘记根本。秋声也有这样的意味。清凉的秋风飒飒吹过,太阳要回去了;喳喳的燕子开会了,鸟儿要回去了;唧唧的虫子鸣叫,生命要回去了……从此,我们要进入一个怀念的季节,怀念上苍曾经给予我们的温暖、光明和生机盎然。在这样一次次的失去和怀念中,我们不再幻想,不再浮躁,不再焦灼,也不再高傲,像谷物一样低下生命饱满的头颅,倾听时间和季节沉稳的脚步,倾听岁月在自己内心沉静的回音,守候着轮回。
天地之义,常显肃杀。欧阳修到底是欧阳修,几句话就把生活的形态给收进去了。
2014.8.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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