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哦，天哪！

文革期间，本家一位远房叔叔被批斗，原因是他家的阶级成分是地主，而批斗的理由是他曾经偷过村里的一个地瓜，罪名却是“挖社会主义墙脚”。那天晚上，不知什么原因父母带着我参加了大会，平时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带着我去的。回到家里，那个场面依然让我惊恐不已。妈妈搂着我说：别怕，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多少年以后，我问父亲：叔叔被批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父亲看着我：你是想问那件事的真相？我点点头。父亲说：事情哪里有什么真相，要有，也只能说原本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不懂父亲的话。

张小三家的狗在马路上咬了行人，他爹请李小四他爹把狗给杀了，李小四他爹除了人什么都敢杀。为这事儿，张小三在学校和李小四干了一架，被老师抓到办公室训问。张小三说：他爹杀了我家的狗！李小四说：你家狗会咬人！老师问李小四：小三家狗咬了你家谁了？李小四说：谁也没咬。老师笑笑，说：我知道真相了。我们都在边上围观，只知道张小三家狗被李小四他爹给杀了，别的什么都没在意。

世界上真有所谓真相吗？既然是“相”，总和事实有些差距吧？有一次去听法院公审，那个偷了别人摩托车的小伙子交待：那天晚上下着小雨，我和朋友喝了点酒，刚回到家手机就响了……我心里想，他交待的一定是真相，因为关注了事情发生的细节，或者说关注到事件以外的许多因素。那么，就算我那位叔叔偷地瓜是事实，可是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偷的呢？家里是不是有个孩子快饿死了？或者是不是有其他人拿了地瓜，他也跟着别人拿了一个？而张小三和李小四在向老师陈述时都漏掉了一个细节——张小三他爹请李小四他爹杀了那条狗。没有细节的生活，从来都是一个概念，不可能有真相存在。

在更多的生活经历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当年父亲说的那句话，事情只有发生时的样子，没有人能够把发生的过程完整地复原，所以也就无所谓真相。我们既然生活在一个真相不明的世界上，还能较什么真儿呢？还能怪怨谁对自己如何如何呢？还能有多大勇气对别人指手画脚呢？我们所了解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依据其实只是自己的好恶，与真相无关，与事实更无关。

在刘瑜的《送你一颗子弹》里读到一个词，“蚊米”，觉得非常有意思——蚊子去掉翅膀和腿就不能叫蚊子了，“蚊米”则准确地表达了这样的蚊子。生活其实就是一粒粒“蚊米”。

2014.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