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羊
哦,天哪!
看到文学作品里,长孩子大后见到奶娘的那种亲,常常为之感动,为那种跨越血缘的亲情。这不是少数,大到皇上公主们的嬷嬷,小到艾青的乳母大堰河。中国自古有“羊羔跪乳”的美谈,虽然说的是母子情深,但是移用到奶娘与乳子之间,似乎更为妥帖。因为自己从来不曾有过奶娘,所以无法真正理解这种缘于生命滋养的深沉情感。
读人邻的散文《米勒的画》,谈论米勒那幅《阳光下的羊群》,有这样两段文字:
“它们知道黑夜之后,天还会亮起来。天亮的时候,有些羊就给人带走了,再也回不来了。那些羊稍稍挣扎一下,可是,只要有一只羊驯服下来,安静地跟着陌生人往陌生的那一边走,它们就会无声地跟了过去。
“过几天,牧羊人身着的新的皮衣上,似乎有熟悉的气味,羊群也只是过去嗅嗅,它们能嗅出那是前几天那种有些清苦的青草的味儿,吃了那青草的羊的味儿。嗅了那味儿,几只羊互相看看,要离那个牧羊人远一些,尽可能的远。可是太阳出来了,风也刮了一会儿了,就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记得,又怎么能活得下去呢。”
这让我又想起小时候和我的奶羊相处的那段时光。
我不知道那只奶羊是怎么来到我家的,似乎是父亲和母亲觉得我身体比较弱,就买了一只奶羊来,专供我喝羊奶。每天早晨,母亲早早起来,挤出满满两罐头瓶子羊奶,用滤网过滤干净,放到锅里烧开,加上糖精(供应好的时候加的是白糖),让我喝了去上学。实话说,我是非常讨厌羊奶的味道的,从第一次喝就开始拒绝,拒绝不成便讨价还价。母亲的性格极温和,从来不生气,但一定坚持要我喝下去。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有一次喝完又呕吐出来。
虽然拒绝羊奶的味道,但是对那只奶羊还是满心喜爱的,每天放学都要牵着它去啃最嫩的青草或者清香的红柳枝叶,那条蚂蚁河边,留下了我们无数的脚印。大多数情况下,我喜欢牵着它,看它咯吱咯吱地啃草、吞咽,那不停蠕动的嘴唇让我涌起一阵阵怜爱——为了我,它才这样不停地吞咽的。贪玩的时候,我会摘下绳子,让它自己去吃。它沿着草或柳渐渐远去,但用不了多久就会大声地咩叫,我学着它的声音应答,它便安心地吃草;如果我不应答,它会像受了惊吓一样突然转身跑回来,仓皇失措,直到看见我在那里。最喜欢看的,是它吃饱以后趴在那里反刍,咕噜一团从肚子里沿脖颈滚动到嘴里,然后慢慢地咀嚼。看它百嚼不厌的神情,我曾抚摸着它不长犄角的脑袋想:青草、柳叶究竟是什么味儿?这时,它会停下咀嚼,用柔软的舌头舔我的手,痒痒的。我想,它一定是熟悉我的气味儿的,因为我喝着它的奶水。
母亲对它也是百般照顾,给它喝豆饼浸泡的水,有时还喂一点盐,说是可以去火。
自从来到我家,它前后生过好几次孩子,多数是两只,有一次是三只。小羊刚出生的时候母亲是不挤它奶的,要到小羊自己可以吃草,才把它们隔离开来。而且像对待产妇一样照顾它,给它喝烧开再凉好的水,给它吃金黄的煮豆子,给它铺干净的草。“羊羔跪乳”是我一次次亲眼所见,未必想到它们是对妈妈的感恩,但小羊和母亲的那种亲昵劲儿常常让人心热。
它的那些孩子长大了,有的送给了亲戚或者邻居,有的被卖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听不得小羊的叫声,嫩嫩的,跟孩子喊妈妈几乎没有区别。小羊被别人抱走的时候,母子痛苦地互相咩咩地叫,直到小羊的声音消失。失去孩子的奶羊应该是愁苦的,不停地四处寻找,实在找不到才不得不放下。然后又跟在我后面或者跑在我前面,到河边去吃草。我不相信奶羊会遗忘它的孩子,有时我会故意学小羊的叫声,正在吃草的奶羊听到了,突然抬起头来,焦灼地四下张望,大概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才又低下头去吃草。……不知道需要多久,它才不再去想自己的孩子。它必须忘记,就像人邻所说,“什么都记得,又怎么活得下去呢”。
父亲不幸去世的第二年秋天,母亲决定带着我们迁回关内,各种准备工作乱糟糟的。临行前,我牵着奶羊去河边吃了一次草,算是告别,我不知道它是否感觉到我情绪的低落。我们走了,母亲把那只已经有些年龄的奶羊委托给哥哥他们照顾,千叮咛万嘱咐的。后来哥哥他们也陆续迁回关内,不知我的奶羊落到了何处。——我不问他们,我知道一只羊最终的结局。
回到关内以后,母亲又买了一只小羊养着。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想借着这只小羊让以前的生活复原,但是,怎么可能呢?父亲没了,环境变了,这只长角的小羊也不再是与我们朝夕相处的那只奶羊了。我呢,从此不吃羊肉,几乎不再碰乳制品,理由是小时候喝羊奶喝伤了。我在许多文字里写过那只奶羊,和孩子讲起它,怀念过和它一些度过的少年生活。——也许指称我的奶羊的时候,我应该用“她”的,毕竟奶羊也是做过母亲的。不过,还是不矫情吧,奶羊应该有它自己的类属认同。
几十年过去了,奶羊的样子依然清晰如昨,它洁白的颜色,它柔和的声音,它熟悉的气味儿,都在记忆里。觉得人邻的话也不全对。——什么都忘记,又怎么活得下去呢?
2014.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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