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原野
哦,天哪!
我一直渴望,有一片让我自由奔跑的原野。
1
我曾经拥有过这样的原野的。
春天到了,一群孩子挽着篮子去剜野菜。去哪里好呢?那么广阔的原野,孩子是缺少判断力的,那么扔剜刀吧,刀头指向哪个方向就往哪里去。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想往的天地,你可以想象一群孩子扔了又扔、难以委决的场景充满多少喜乐。后来看《走西口》,两个大男人扔鞋子决定命运的场景,让我产生会心地微笑,接着又心头潮湿——毕竟,他们不是去剜野菜,而是去找生路啊。
东北的春天来得特别迟,当沉重的冬装褪去,脚步轻快得总想飞起来。那些绿油油的野草、色彩斑斓的野花从黑色的泥土里冒出来,一副一发而不可收的架势。山林里到处都是鸟鸣,优雅的、婉转的,也有粗砺的、恐怖的,在林子里回荡,你不知道那叫声到底是从哪里飞出来的,最终又落入何处。有时阳光静静的,原野静静的,人也走得无声无息,突然暴出一声嘎嘎嘎的鸟啼,怪怪的,吓得人头发哗地一下全竖起来。那些长着无数眼睛一样树斑的白桦树,清秀而幽深,一眨一眨的树眼让人产生无数联想,新奇而又慌乱。一个人加快了脚步,几个人都跟着小跑,最后便一窝疯地逃窜了。村口遇到父亲,看见我们跑得上气不接正气,就笑了:又让自己吓到了?
2
特别喜欢初夏的原野。
芦苇已经长得密密层层的了,许多不知名的水鸟躲在里面生儿育女,咚咚咚,叽叽嘎,不知在里面说些什么——大片的芦苇是一个神秘的世界。麦子已经开始秀穗了,在微风中波浪一样起伏,安静得让人想家,想妈妈。突然一只云雀从麦田中央拔地而起,叽叽喳喳地一路欢叫,垂直地升上云端。停下脚步看它快速地扑腾翅膀,看它的身影一点点变小,最后倏地一下落下来,又没入麦丛里。笑笑,知道自己又发了很久的呆。
小河边的水草茂盛,有无数颗露珠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咚地一声,一只青蛙划一道弧线从岸边跃入水里,还抛下一串水尿在空中闪亮。仔细看去,一条水蛇软软地在水面翘首摇摆着,可是它捕猎的目标已经逃之夭夭了。远远地有母鸡生蛋的咯哒咯哒声传来,不论是谁家的鸡叫,都是家的召唤。沿着乡间小路一路小跑回去,无数只青蛙受了惊吓从草丛里咚咚咚地跳进水渠,把头扎进油腻的泥土里。那时河水很清,你可以看到溪水里发生的一切故事。
3
秋天的原野对于孩子来说是懒散的。
大人们呼呼啦啦地抢收他们一年的汗水,孩子们却可以轻松地捡拾他们粗心的成果。把背篓放下来,用镰刀勾起可疑的苞米秸或者红豆秧,一颗金灿灿的苞米穗、一串鞭炮一般的红豆角赫然眼前。捡拾的喜悦常常比收获更强烈。背篓满了,或者心里懒了,就倚在新割倒的苞米堆上闲扯,浓浓的庄稼味混合着明丽的阳光,让人有些想睡,或者打一个响亮的喷嚏。兴致好的时候会去掘鼠洞,把这些狡猾的小动物储存好的冬粮据为己有。运气好的时候可能在某个枯树根下发现松鼠的巢穴,那就要忙碌起来了,因为掏出来的粮食可能要用麻袋才能装完。孩子的心思是单一的,即使知道这些小动物可能会因为缺粮无法度过漫长的严冬,也不会产生太多的自责,因为粮食是我们种的。
山林里各种果实都熟透了,学校会组织上山去搞小秋收,榛子、核桃都要,有时也去采摘山葡萄、五味子,挖刺五加的根。一大群孩子像蝗虫一样扑向山林,瞬间消失得彼此不知在哪里,只听到叽叽嘎嘎的说笑声。老师在一棵高大的树梢绑上红旗,作为我们回归的标志。采多采少,老师是不介意的。我们在山林里奔跑的时候,老师会到田地里捡拾没有收净的大豆秧,等我们回来点火烧掉,然后让我们从灰堆里找食烧熟的豆粒儿,吃得每个人嘴脸乌黑。回家的路上要拉歌,班级与班级之间比赛。那些歌儿如今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但没法忘掉。
4
冬天的原野一片白茫茫,阳光好的时候晃得人眼晕。
除了溜冰,拉柴草是日常活计。没有人拒绝这样的劳作,因为劳作与玩耍那么自然地融于一体。
空爬犁经常就是我们的玩具。遇到下坡就坐上去,风驰电掣地往下冲,比赛谁冲得最远。有时方向控制不好,一头就钻到路边雪窠子里。不过没关系,有积雪的保护,受不了伤。
关于树种的许多知识,都是在拉木柴的过程中学到的。
那些千奇百怪的树种、树形,让人产生无数的想象,这棵像一支巨大的弹弓架,那棵像一个犁的辕,还有的像个漂亮的女孩,或者受伤的黑瞎子……进山是有禁忌的,不能坐在大树根上,不能说“倒了”、“砸了”之类的。自由的想象和神秘的禁忌,共同织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笼罩在我少年的山林上空。
5
如今,那些让我自由奔跑的原野都已成为记忆了。
我时常望着灰蓝的天空和灰白的云,心想怎么就找不到足够辽阔的原野了呢?是眼界变宽了,还是天地变窄了?回到曾经奔跑过的土地上,发现当年要跑很久的乡村小路,现在不过几十步就走到尽头了。
冰心说“墙角的花/你孤芳自赏时/天地便小了”,这很值得我警惕。和天地相比,人还是渺小一点好,否则再辽阔的原野,可能也找不到奔跑的感觉。
2014.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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