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魂
哦，天哪!

    朋友说：我家满阳台的花终于都被我养死了，我一定要写篇文字祭奠一下。我说：快写快写，等你写好了我一定写篇文字腌臜你一下。说完两个人一起大笑。不是读几本破书的人喜欢玩弄点儿闲情，而是在这看似无稽的调侃背后潜藏着一个共识——花草有魂。

    说笑是无稽的，灵魂的有无更是无稽的。祥林嫂的灵魂之问，鲁迅先生尚且闪烁其词——或许有罢，然而也未必——其实魂灵就是这样捉摸不定。于是我坚信花也有魂，相信“感时花溅泪”是杜甫亲眼所见的伤感，相信“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是欧阳修真实无奈的寂寞，相信黛玉葬花是在安抚着同她一样伤春伤世的花的芳魂……
    人类喜爱花，是因为知道花的开放是植物内心世界的吐露，人们沿着那缕花香可以上溯到植物的天性，那份自我，那份执着，那份不卑不亢。花可以流落于山野，可以陈列于街市，可以供养于案头，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可能，它始终不放弃绽放，不论别人以为美以为丑，永远向世界坦言自己生命的形态。但是，花开是植物对外界的感受，是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人的意志。今天的一朵小花所标志的生命意义可能产生于千万年前，不论世界如何翻覆、人世如何变迁，它们的生命之链从来不曾断裂，卑微或者髙贵、芳香或者怪异、美丽或者平庸，它们秉承着祖先的基因，永不叛逃。“木讷”、“呆若木鸡”，似乎缺少机巧的人和物，最终都能保有自我，于是我们才可能惊叹于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花。

    可是，花却未必喜欢人类。人类面对花，总是有所取的——颜色、气味、形态、品性，评头论足，拔高贬低，花不喜欢这些，花的灵魂是天然的。还有人试图对花进行改造，小有收获便沾沾自喜，或者以此牟利，然而你可以改变花的外观，却无法改变花的秉性、花的种的特质。面对人类纷乱的喜爱，花的内心只有怅然。

    花在朦胧的月色下与露珠对视，从露珠莹莹的目光中，花看到了自己纯净的容颜，香或者不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露珠尊重花的颜色——那是你的本色，我不去改变。而花也尊重露珠的个性，花的气息不会让露珠变成香水，花的颜色也不会把露珠染得面目全非。很多人在丈量人与人之间最远的距离，却没有人认真计算过最近的距离。花和露珠的距离应该是最近的——彼此映照，但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从来不曾让对方迷失，也从来不曾为对方迷失。独立存在，才能相依相伴，彼此濡湿。

    花在粉红的晚霞中与蜂蝶低语，它们是千万年的亲友，一同经历严寒和酷暑，一同鉴证时事变迁；它们互相支撑着彼此的生命和种的延续。它们谁也不挑剔谁，谁也离不开谁。蜂蝶来了，花轻轻敞开心扉，把最隐秘的心事托付给它；蜂蝶记得花的好，依恋花的气息，把另一朵花的信息和爱慕悄悄留下，然后洒脱地离去。花和蜂蝶从来不会纠缠不清，正如人类所谓为所为而来，见所见而去，没有是非，因而也从无怨怼。它们的对话是那样简洁：生命常在，一切都好。

    花在初现的晨曦中与老牛交流，彼此感慨时日的推移、今昔的变化，在莫测的世风中互相触摸彼此的坦诚。花为牛的勤勉、内敛而折服，牛为花的奔放、洒脱而感动。那些夜行的花、那些不眠的花、那些转瞬即逝的花，或许只有在昼夜的界点才能看得明白，如此短暂的生命却一点也不马虎、不苟且，这是老牛一直想告诉花的。然而，它们的交流无声，静默才可以直达彼此的心底，“执手相看”就够了。

    花的魂魄或是一粒种子，或是一缕清香，或是夜半黎明时的一个微笑，有多少人能够感受到、并且领悟接纳？花谢花飞，黛玉葬花，葬的是花的躯体，花的魂魄就是她自己啊。“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我们喜欢传诵这句佛家的偈语，似已参悟。——其实，我们生活在一个花的世界，我们生活在一个无花的世界。

                                                               2013.10.1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