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故乡

哦，天哪！

    我一直说不知道故乡是哪里，绝对不是矫情。按照通常的说法，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可是如果生我的地方与养我的地方不重合，我该如何取舍呢？也有人说，人可以有第一故乡、第二故乡啊。可是我不能。我的故乡必须是我时时刻刻想要回去的地方，至少是我生活中遇到不愉快的时候，试图逃回的地方。然而，我无法确定，因为每次遇到让我无法面对的难题、局面，我只想着逃往某个陌生的地方舐伤，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用来疗养。

    每当向别人介绍故乡的时候，我就显得特别啰嗦，要告诉人家哪里出生、哪里长大、哪里读书、哪里工作，然后又到过哪里，最终落脚何处……说这么多有什么意思呢？一次几个人一起吃饭，都是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结果每个人我都认了老乡。有人笑我，以为我喜欢套近乎，实际上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因为，我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故乡，所以就把走过的地方都当作故乡一样来尊重。——对一个年纪越来越大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很苦恼的事，如果让我落叶归根，我该归向哪里呢？

    给孩子讲自己成长的故事，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孩子静静地盯着我看，仿佛在理顺我飘忽不定的足迹。有时我逗他：爸爸这样走来走去，你的故乡在哪里？孩子似乎也无法确定，最后只好脑筋急转弯，笑嘻嘻地告诉我：产床。——我想我不能让孩子把故乡安放在产床上，我总该给孩子一个可以思念和谈论的地方，让他把那里作为自己的故乡。于是最近一段时间经常给他讲雪原，讲白桦林，讲春天的伞络花，讲那条曲曲折折的大河，讲采草药、摘野果、拉柴火、掏鸟蛋、钓鱼和溜冰……那个三十年前我随母亲离开的地方越来越清晰地回到我的记忆里，那一片黑土地承载的繁盛的北国原野，那片曾经安葬了父亲的百花覆盖的黑土地，其实我的心绪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她。

    有谁确定故乡也会像我这样困难么？为什么我不肯把我父母长期生活的黄海之滨当作自己的故乡呢？这里有晶莹的大米、洁白的面粉，有咸鱼的香味飘散在晚风里，有荒诞的故事流传在星空下，这里有那么多和我有着血缘或者亲缘的人……可是我不愿把它作为我的故乡。尽管我也可以说着不太地道的方言，但是我没有这里人的思维方式；尽管我也谙熟这里的风俗人情，可是我时常想逃离疯狂年代这些熟人、亲人加于我父母身上的屈辱。一个曾经试图欺负你父母的地方，你会承认它是你至亲的故乡吗？

    三十多年里，我就这样让自己漂泊着，唠唠叨叨地向别人介绍我的故乡，纠缠不清地辨析着故乡的含义，朦胧交错地勾画着故乡的容颜。直到某个夜晚做了一个梦，终于知道自己的故乡究竟在哪里。

    梦里，我带着最亲近的人去我的家，房子是木头的架构、塔头草的屋顶、泥土墁成的墙，胳膊粗的木棍夹成的园障上长着许多黑色的木耳，吊脚的苞米楼，堆积如山的木柈子，烧炕的青烟……那条曲曲折折的大河就从我家的边上轻轻地流过，闪着细碎的阳光；那根我学自行车撞在上面的木头电线杆也还在。可惜没有父母从屋子里出来，也没有灰黄色的小狗出来冲我欢快地摇尾巴，觉得有些寂寥。不过，就在我从这个抽象了很多的家里醒来时，我同时确认了它的意义：这就是我的故乡。

    那就是我的故乡了，可能认识我的人已经没有几个，可能我想在她的怀抱里找回当年的岁月已经很难，但是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迈开怯怯的脚步向她走去，至少在梦里我可以自豪地说：我的故乡，就是这个样子。尽管她可能以陌生拒绝我的怀旧，但是我不怪她，谁让我一去三十年也不回去呢。

    我不怪你，我梦里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

                                                            2013.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