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
哦,天哪!
小时候,听说喜鹊是专门为人间传送喜讯的鸟,对这种黑白分明的鸟由衷地喜爱,每每听到成群的喜鹊并不美妙的嘎嘎鸣叫,就以为真的有什么喜事降临,一群在寒风中拖着鼻涕的孩子便奔走相告。那个年代真的没有什么喜事儿,记忆最深的就是敲锣打鼓地传达什么“最新指示”,或者出身好的人家子弟戴花参军,这对孩子们来说并不那么值得高兴,因为父母要被集中起来开会,常常连午饭、晚饭都来不及做,但是玩得很热闹,所以也经常能够用精神战胜饥饿和寒冷,跟着大人们随喜。偶尔有哪家娶媳妇,可以顺几块果糖,或者有人家盖房子,抢一个白面小馒头,但似乎这时候又没有听到喜鹊叫——对喜鹊的喜爱,成了种纯粹的民俗遗传。
记得当时有几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天天琢磨制作点什么好玩的,一会儿用蛇皮制作二胡,一会儿用木板制造兽夹,一会儿用吸铁石、线圈缠绕有线广播或者电话,惹得我们一群小不点天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有一次几个人试着用钢管造土枪,居然打响了,然后装上枪砂去打鸟,大雁、麻雀都打,可惜一枪也没放响,无意对着电线杆上的喜鹊放了一枪,砰地一声把一只喜鹊给打落下来。本来成功了是值得炫耀的,却把他们吓了个半死,因为本地对喜鹊是有禁忌的,打了喜鹊是要倒霉的。
禁忌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它以迷信的面目呈现,却又以科学的、文化的内涵发生作用。保护鸟类等生物应该是科学的事情,但是在民间却常常需要由一系列禁忌来维系。喜鹊因为报喜理应受到尊重,而乌鸦又因为报忧而令人畏惧;小燕子大概是简狄吞玄鸟蛋而生商的缘故吧,也受到人们格外的敬重;蛇是不能随便打的,特别是住在家里的屋龙是保护家宅的神物,如果蛇打而不死,三年之后会回来报仇;猫不能随便弄死,吃了猫肉的人死后不过奈何桥……因为有了这些神秘兮兮的禁忌,人从骨子里产生了敬畏,许多和人类关系密切的动物因此得到了很好的保护。
可是在我长到十来岁的时候,许多禁忌中的事物渐渐随着阅历的增加而恢复了正常状态。有一个傍晚,我亲眼看到几只喜鹊从一棵高大的杨树上轮番向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俯冲,过了不一会儿,这家女主人开始大骂:谁家短命的猫偷吃了俺家的小鸡崽!骂得久了,邻居家起了疑心,出来制止,要不是我告诉他们是喜鹊干的,两家竟差一点打起来。喜鹊竟然偷吃鸡雏,让我一下看到了所谓神鸟们世俗而又丑陋的真相,从此听到它们故弄玄虚的嘎嘎怪叫,就忍不住产生强烈的厌恶,我甚至认为这种虚伪的嘴脸还不如贪婪的黄鼠狼真实可爱。对喜鹊的意见就这样一直藏在心底,嘴上不说,但心里轻蔑。
不过大多数人依然喜欢喜鹊,这种由来已久的民族心理不在事实面前是不会降低左右人行为的力量的,那是它们用时间植入人内心的意念。“叵奈灵鹊多漫语,送喜可曾有凭据”(汉乐府),“从军人更远,报喜鹊空传”(赵嘏),“今朝喜鹊傍人飞,应是狂夫走马归”(刘希夷),“想得心知近寒食,潜听喜鹊望归来”(李绅),“牛女相期七夕秋,相逢俱喜鹊横流”(曹松),“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鱼玄机),“姓名已入飞龙榜,书信新传喜鹊知”(黄庭坚),“不免相烦喜鹊儿,先报那人知”(辛弃疾),“喜鹊声唶唶,俗云报喜鸣”(乾隆)……在浩瀚的古典诗词中,喜鹊占有相当大的席位,或与夫妻聚散感应,或与季节更替相应,或与金榜题名关联,或与官场升降牵绊——喜鹊在人们的心中是吉祥鸟,是信使,是征兆,是心灵感应,想改变它们的形象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我尝试修复那次经历对喜鹊形象的伤害,希望那几只偷吃鸡雏的喜鹊只是庞大的报喜队伍中的少数不安分者或者不法分子,与喜鹊的群体形象无关,进而重新燃起对喜鹊的热情。可是,现在却很少见到喜鹊了,不知是它们对自己不为人知的行为感到羞愧而遁形,还是对人类的热爱失去了热情,抑或是人间真的越来越少值得它们传递的喜讯?不懂鸟语,也无处询问,只好在空荡而寂寥的喜鹊巢下仰望空荡而幽远的天空。
2013.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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