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棵树
哦,天哪!
从小在树的海洋里穿行。
那里应该是兴安岭的余脉吧,我说不准,也不想无端地攀名山大川的亲,反正那是一片实实在在的林海,目光所及,都是树,林子。绝大多数是天然林,也有一些人工松树林,不过我们不认为人工林是林子——林子有林子的味道,各种草木混生,有大大小小的花,有野果,有蘑菇,有鸟和兽,有飞虫和爬虫;而人工林树种很单一,没有层次感,甚至让人觉得它们没有真正的生命。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这样一说,谁都能体会到我对树的感情,吃住行玩,哪一样都离不开树。冬天用爬犁拉柴火,大多是捡那些干枯的树枝,不过也伐过活树,挑选的大多是直爽的大青杨,木质比较脆,容易劈成木柈子。偶尔也会弄一棵白桦树,坚决不要的是松树,因为烟太大。水曲柳打家具是很好的木材,花纹很漂亮,但绝对没有人拿来当柴火,太硬了,锯不动劈不开,还不容易点着;但是自制的溜冰鞋一定要用水曲柳做底板,受潮不会变形。椴木比较松软,烧炕火力不够,打家具不结实,但是它不像其它树木味道很大,所以经常用来做软木塞、锅盖和切菜的砧板。……

是的,我对树的了解肯定远远不止这些,如果让我把和树有关的事情都写出来,可能到白发苍苍也未必能写完,大河湾里的红柳林和臭李子,鸡旮旯成片的白桦和红松,红毛堈的榛子林和野葡萄,王家沟的山里红和山丁子……然而,你要让我讲讲和某棵树的故事,我却很难说出什么东西来,除了场院北边的那棵老楸树、西大排的那棵老榆树外,无边的山林不过是我生活的环境,不过是我赖以生活的资源。而那两棵树不同,因为有些神异的传说,树枝上偶尔
(小时候我就生活在这里)
有人挂几根红布条,树根边偶尔有人烧一堆纸灰,所以所有人对它们都十分敬畏,尤其是还不太明白事理的孩子们。一位首次谋面的老乡说,你该回去看看。我想也是的,但是又担心那些我记住和没记住的树对我陌生起来,毕竟已经相忘三十年了。
这样说似乎有些不近情理——天天在树林里穿梭,怎么可能和树没有故事可说呢?那得说,当时我没有从心里把它们当作一棵树。在现在生活的这个地方,树木稀少,林子就更不要说了,如果什么地方有一片白桦林或者一棵一两米直径的红松,肯定所有人都会在意的——在台湾看到的“神木”不就是一棵很大很老很沧桑的柏树吗?如果那时有人提醒我:看看,那是一棵树!我可能也不会如此淡漠。没有在意,缺少的不是感知的对象,而是对对象的意识,是对外在事物的觉醒。我们天天在人群里行走,谁能说出一天见到过哪些人?我们习惯于在人群里漠视人的存在,于是一边感慨人情的冷漠,一边固守自己的孤独。如果有一天,我们突然意识到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某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是某位老人的儿子、某个女子的丈夫、某个孩子的父亲,这种“无视”可能会消减很多,可能会从心里感受到自己对他人的尊重或者爱惜,并且从中产生一种温暖的感觉,虽然不一定打招呼,但表情肯定会生动一点。
生活是丰富的,而生活在人心目中留下的痕迹却很贫乏,不是人天生迟钝,而是缺少提醒。有位文艺理论家在谈论诗歌的时候说:“世界上的事情,我们越熟悉,越是司空见惯,越容易被忽视。而艺术,就是找回这种遗忘,让其从日常的隐匿中显现出来,成为触目的形式。”生活其实和艺术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但是找回遗忘、提醒关注却同样不可或缺。
南方的树木也是相当多的,虽然和我长大的东北很不一样,但丰富的树木总给人一种踏实和富有的联想。曾经的错失对我而言已经形成一种提醒,因此当我漫步于那些常绿的灌木和乔木边,总喜欢认真地打量,唯恐一不小心让它们再次消失于我的记忆之外。因而当我离开那些生机勃勃的树木时,它们总能在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两排凤凰木搭起的绿色长廊,一株老榕树掩映的小酒店,台风说来未来蓝天下的棕椰,开着小白花的七里香,靠在高大棕榈怀抱里的虎刺梅,挂着一串串绿色珍珠的鱼尾葵,根节密布的手杖竹,玲珑而绚丽的三角梅,长得南流北淌的绿萝……连同它们生长的环境,连同和它们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的那些人,总是不时地从我的记忆深处浮出来。那些树,让我拥有了一段永不褪色的生活。
那是一棵树!我时常提醒自己,这样我才不会游离于真正的生活之外,才不会走在这个世界上却对这个世界熟视无睹充耳不闻。这样的提醒常常是一种确认,甚至有时也是一种发现,它当然不仅仅限于树,一只飞过的小鸟,一条探头探脑的毛毛虫,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留下的小坑,都呈现在我们面前,给我们无限的联想和想象,这时再单调的日子也会变得丰富多彩。而我就在这别人可能不曾在意的世界里享受着属于我的惬意与优游。
201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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