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话
哦,天哪!
那天一家人到一间饭店吃饭,听到背后的桌子上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各位大哥大姐,这一杯我是替我老姨敬大家的,我干了!这一杯我是替我爸我妈敬大家的,我干了!这一杯我自己个敬大家,我干了!满口的东北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喝得满脸通红,正在一手举箸一手夹着一支冒着烟的香烟。孩子和他妈妈也跟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脸上的表情很困惑。我笑笑对他们说:感到奇怪吧?这就是俺们东北姑娘的作派,很正常的。
其实我没有必要为那位喝酒抽烟的女孩子开脱,现在出现什么情况大家都能包容,都能理解。之所以要说两句,主要是想告诉他们那个女孩子是东北人,她说的是东北话。——东北话,我小时候天天听天天说的话,在这远离东北的地方,在我离开东北三十年以后冷不丁儿地听到,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
自从本山大哥把小品推向全国,东北话也成了大家非常爱听的语言。一曲《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用淳朴的生活细节反映了东北人那种粗犷与豪爽。很多人喜欢模仿东北话,“俺们那旮嗒”、“忽悠”、“嗑瘆”、“埋汰”、“得(读第四声)瑟”……许多地方味儿十足的方言词汇成了大家的通用语。可是,怎么听那都不是东北话,不仅仅是语调问题,东北有很多人是从关内过去的,语言里带着很浓的家乡味儿,但是你得承认他说的是东北话。东北话里有很多微妙的东西,只有东北人能懂,外人听到的都是表面的,感受不到语言里黑土地的气息。那年去哈尔滨,接机的小伙子一开口,就把我带进东北的情结里了,他说:哎呀大哥,你也是咱东北银(人)呐?那个“哎呀”里包含的惊喜,那个“咱”里头透出的亲近,学是学不来的。
东北话里有很多衬字儿,“那啥”、“妈呀”是比较雅的,更多的是粗鲁的,比较普遍的是男性生殖器“jība”(后面我用××来代替)。“滚蛋”是普通话,东北话要么说“滚犊子”,要么说“滚××蛋”。有人编了一个笑话,是两个人的一段对话:“大哥你干××哈(啥)去?”“我啊?割(读gǎ)××肉(读右)去!”“哎呀,哪有××肉,尽××骨头!”表示亲近的时候××俩字儿说得轻而快,表示愤怒的时候××俩字儿说得重而长。××俩字儿是东北话里的盐,到处都得用;男人说,女孩子家也会说,没人认为那是什么不雅的,听习惯了,跟唱歌里的“呀呼嘿”差不多。
东北话里的拟声词特别多,开口说话大多先来个拟声词,“咣地一下他就进来了”,“呼地一下他就跑了”。那天有所学校请来一位儿童文学作家给孩子们讲讲写作的事儿,开口没几句话我就知道他是东北人,他说“我妈啪(读biā)就给我一个大嘴巴(读bà)子”,“我爸吱地一下就把我给提(读dī)溜起来了”,“我咣当一下就坐地下了”……东北话里的拟声词和后面的动作不一定吻合,但一定要有这个响词儿,否则就觉得太平淡了,自己的情感情绪没进去。也许正因为这个响词儿让感情进去了,所以懂的人一听就能感受得到,而不懂的人往往忽略了这些看似没有实际内容的内容。
从东北过来以后,和我的同学很长时间无法充分交流,不是语言听不懂,而是不能理解彼此语言中蕴含的那种神韵。就拿大家都会用的“得瑟”来说吧,这里人叫“麻木”,可能“麻木”更接近普通话一些,但是它不能传递“得瑟”的全部内含,比如说比“得瑟”更重一点的用“麻木”怎么表达?东北话叫“得嗖的”。如果比“得嗖的”再重一点大概接近“张狂、轻狂”,东北话就叫“浪”了。在厦门的时候,有一大批东北人,其中有位女老师大概是被学生气坏了,把那几个孩子抓到办公室批评,说:你浪啥浪啊!大家都笑,因为南方话里很少用这个词,如果用了,往往是指生活作风轻佻。事后我说她:你说话也忒糙了点儿。她立即就听懂了,捂着嘴笑。“糙”在东北话里指说话做事不文雅,接近“粗鲁”但无贬义,往往用于善意的批评。你说这些细微的感觉如果不是那种语言滋养出来的人,哪里能弄得明白!
语言是一种文化的代表,只要你听到那种口音,感受到的绝不仅仅是说了什么,而是语言背后的衣着、饮食、气候、民风……它的内涵实在是太丰富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为啥呢?想起老家了呗,想起过去了呗,想起离家以后的无数波折与思念了呗!一听到东北话,我当然会想起那条曲曲折折的大河,那条笔直的大濠,那五颜六色的山林和神秘的塔头甸子,那些朝夕相伴的亲人与伙伴儿,想起大馇子和小豆包,想起冰天雪地和耳朵上满是豁口的猪牛羊,想起马爬犁和溜冰鞋……童年的日子就在那特殊的语调里一点一点地复活了。
2012.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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