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的泪水
哦，天哪！

    “杀猪般的嚎叫”常常被用来形容人声嘶力竭的喊叫。喊叫是因为肉体或者内心有痛苦，猪被拖上案板时的嚎叫是一种绝望——屠夫怎么可能因为猪的嚎叫而放下屠刀？可是猪并不知道人心的坚硬，依然用嚎叫表达着自己那个时刻的情绪。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动物都不知道。
    很多很多年前了，在东北看过一次杀马。一匹老马病得不行了，不能再干活了，林业队放出话来：谁能杀，马肉就归谁。这样的话里已经包含了很多的不忍——一匹马拉了一辈子车，最后却要杀它的肉吃，谁下得了手？不过，还是有人能的。有俩兄弟，无父无母，光棍两条，听说以后就去把马牵往大河边宰杀。那时候我们小，都跟着看。林业队杀猪、杀牛、杀羊是常有的事，这些动物都是不用干活的，养着就是留着杀肉的，当地人叫它们“菜牲口”。可是杀马还是第一次见到。老马瘦得走路都打晃了，它大概还没弄明白为什么卧槽这么久了，突然又把它牵出来，只好艰难地跟着走。到了大河边，它似乎有些意识到了什么，努力地向后退，不肯下到河滩里。那俩兄弟又拉又推，才把老马弄下去。然后用绳子缠住马腿，用力地拉，试图把老马绊倒。可是老马四蹄撑开，竭力对抗，失去了光泽的鬃毛瑟瑟发抖，失神许久的眼睛里突然闪出蓝莹莹的光，接着，两行泪水顺着长长的脸颊一点一点地洇开来。不知道谁小声说了一句：马哭了。我们的目光一下就被那双泪眼吸住了，一种当时还说不清的酸楚在喉咙里哽着。那个做哥哥的看绊不倒老马，突然挥起劈木柴的大斧头向马头砸去，老马的太阳穴一下喷出一股浓稠的血柱，老马随之轰然倒塌。大多数孩子哭喊着跑开了……
    我想那弟兄俩在没有观众的河滩上剥皮、剔骨，一定也经历了痛苦的心理过程，原计划拿来卖钱的马肉也不卖了，傍晚时分一家一家地送马肉，说是让孩子们尝尝。有的人家收了，很多人家不要。记得父亲对他们说：我们家不吃马肉。当时那里已经是深秋了，庄稼基本收完，经了霜的山林青一块紫一块地铺展着，到处都很安静。天很蓝很蓝，几缕晚霞在天空随意地缭绕出毫无规则的图案。一抹夕阳落在父亲花白的短发上，衬得父亲满脸灰暗。
    后来经常看到杀猪、杀鸡，都是挣命地嚎叫。我就会想起那匹老马，奇怪为什么它一声不响呢？不是说老马识途吗？它应该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死亡之路，可是它的反抗似乎只是象征性的。我放过马，知道马的嘶鸣是非常雄壮的；我也看过马“毛了”（受惊）的威力，拉着车子可以把砖墙撞塌。后来经历的事多了，渐渐悟出了一些原因，或许那匹老马早就意识到自己的下场了，简单的反抗不过是一种本能，心里怕是早已认命了。
    老马棕褐色，四肢很高，因为久病身上的骨头历历可数。它是一匹母马，一生应该产下不少好马，不知现在还有没有它的后代活在这个世上。但它的两行泪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每每因为一些事情想起它临终的神情，渺茫听到老马哑哑的幽幽的哭声在空旷的河滩上彷徨。
                                                               2012.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