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赦[3]

哦，天哪！

    李亦然的祖父在海城解放第三天被枪决，这对李亦然的父亲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尽管当时他还什么都不懂，更不可能跟随父亲做过什么符合或者不符合政治或历史的事情。因为父亲他在文革中受到各种各样磨难就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的了，其中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全家人被从城里扫地出门，送到这偏僻的山村来接受曾经的穷人们的改造。生活的变迁对于这个家族来说是痛苦的，但是对于李亦然的父亲没什么影响，在他的心目中，父亲的确是个坏人，杀过人，放过债，强奸过疯女人……因为他那时不了解父亲，所以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父债子偿，他认罪，他也认命，在陪着母亲和哥哥接受批斗时，他甚至认为自己也应该“杀无赦”。

    让他感到不平衡、感到有此委屈的是，社会对他的孩子也不放过，说他们是狗崽子，不让他们上中学，不让他们加入这个那个组织。他心里想：父亲作恶时，这些孩子都还没出生呢，他们不是党和政府看着长大的吗？怎么会怀疑他们也是坏人？三年自然灾害时，别人都能领到国家救济，他家不能，他的大儿子在他被调到百里以外挖大河时，冻饿而死。这让他无法接受。

    李亦然的父亲想不通是暂时的，当他想到父亲被押往刑场的情景，他就什么都想通了：和父亲相比，眼下这点事儿算什么呢！孩子们的委屈是外人的态度，可是跟押赴刑场放到一起，简直什么都不是！他要把父亲临终时的感受保留在记忆里，合适的时机再讲给孩子们听，他相信肯定会有合适的时机。可是以他当时的年龄，能记住、能理解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在仅存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父亲那一回头。父亲的脸上没有恐慌，只有不解，他说“杀无赦啊”。做过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要杀你，你能怎么办？他不怪自己没能记住更多的事情，在漫长的岁月里，他养成了一个宝贵品质——任何事情只反思自己，不怪别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连自己也不怪了，认为事情本来就应该如此，怪谁都没用。

    可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落到李亦然这一代头上就让他们莫名其妙了，都是一起长大的人，为什么人家可以当红小兵、红卫兵，自己就不行？老师说回去问你爹妈吧，爹说：孩子啊，杀无赦啊……亦然问：爹啊，这是啥意思？爹说：别问，长大你就懂了。这话很有些禅意，李亦然的父亲之所以能说出这样有历史感的话，不是因为当地有这样的口头禅，而是对母亲临终说的那句话的感悟。他母亲快不行的时候，把他们弟兄三个叫到床前，用最后一口气说：别相信他们，你爹是个好人……

    李亦然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经历了一件事儿，让他觉得有点懂了。

    那是个多雪的冬天。有一天傍晚，天冷得让人不知往哪儿躲。屋檐上挂着中午化雪结成的长长的冰琉子，家里的两只鸡早早进了鸡架，两只腿倒换着站，不时发出嘀嘀咕咕的呻吟。天擦黑时，雪花像棉花一样飘忽，昏暗的天光下，两只小麻雀缩在枣树的枝丫里，互相依偎着，像一团揉皱的烧纸。

    李亦然正跟哥哥商量怎么把那两只麻雀抓来烧了吃呢，突然就听见外面乱起来：狗疯了！狗疯了！那年月，人能有口吃的就已经不错了，谁家还能养得起狗呢。整个村子里只有一条狗，就是看仓库的万大爷养的，一半是让狗来陪伴自己孤独的晚年，一半也是为了看仓库。这狗白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疯了呢？李亦然想和哥哥一起出去看看，可是他们刚对了一下眼色，爹就说话了：别去！当心染上疯病。

    李亦然知道疯狗咬人会传染疯病，可是人家怎么都不怕？他还没说话，爹又说：人家成分好，疯狗不敢咬，咱家成分不好，小心为妙！哥哥身体天生弱，性格也有些怯弱，平时就不爱动，外面又那么冷，爹一说，心里立即就放弃了。可是李亦然放不下，他假装上茅房，悄悄溜出灶屋，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往外看。他看见好多人拿着棍子在雪地里撵那只狗，狗被围住了，在雪地里狂跳，把雪扬起老高。过了一会儿，队长也追来了，右腿一拐一拐的，好像受了伤。有人手里的棍子落在狗的身上，狗发出凄厉的哀嚎，动作却更加凶猛了。更多的棍子砸下来，狗的嚎叫带了哭腔，在凄冷的雪夜里颤抖。

    父亲闷头吸着烟袋，烟袋锅里的劣质烟叶好像被风箱吹起的不肯着火的碎草，先是冒着浓烟，熰了许久，突然就燃冒起了小火苗。浓重的烟味儿在灶屋里冲撞着，好像也害怕外面的寒冷，徘徊犹豫，不肯往外飘。

    狗的嚎叫变成了低吟，终于在寒风里颤了一颤，消失了。父亲把烟锅狠狠在地上磕了几下，闷闷地吐了一口气：天杀的！杀无赦……等外面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拿把铁锹往外走，想去把打狗的血迹掩埋一下，开院门的时候才发现李亦然还趴在门上，满脸都是泪水。

    雪地上是乱七八糟的脚印和一摊血，然后是几行脚印拖着打死的狗向远处队里的牛棚延伸，狗的血断断续续地跟在脚印后面，那画面像一支受了高温的温度计。

    第二天，李亦然听同学说，队长和大队里的几个人打牌输了，答应请人家吃肉，可是没有钱，就想出这么个办法。狗怎么敢咬队长呢，连人都怕他呀！那个同学最后说。

    李亦然没把听来的话说给爹听，他只告诉了哥哥。翻过年，父亲和叔叔大爷们又被吆喝去外地挖大河去了，李亦然的哥哥就是在春天快要来的时候又饿又冻，死掉的。李亦然开始了更加孤寂的童年生活。读书稍微多一些以后，他想方设法查到了疯狗病的意思：疯狗症即狂犬病，又名恐水症，是一种侵害中枢神经系统的急性病毒性传染病，是由各种病原体引起的能在人与人、动物与动物或人与动物之间相互传播的一类疾病。病原体中大部分是微生物，小部分为寄生虫，寄生虫引起者又称寄生虫病。让李亦然感到惊恐的是，所有温血动物包括人类，都可能被感染。

                                                      201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