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
哦，天哪！
五

    老卓到了看守所，人家不让他和老秦见面，说是还没有审理的案件当事人和外界不能接触。老卓在门卫那儿恳求了半天也没有用，人家只答应帮他把生活用品递交进去，就这样还得把所有金属钮扣之类的东西拆掉。老卓打了一通电话，动用了自己从来舍不得动用的老战友关系，最后得到的答复是：见面不可能，但是你可以通过邮局寄张明信片。还特别告诫，一定是不加信封的那种卡片。
    老卓打车回到市区，找到一家邮局，可是人家还就没有他要的那种简易明信片。卖贺卡的小姑娘说：大爷，您说的那种东西都是什么时代的货啊，现在除了单位还印制，邮局印那东西谁买啊！老卓不由感叹，他们当初在部队，包括后来到地方，寄的不都是那种卡片吗？现在生活真的富裕了，一张贺卡都要好几块钱。老卓摸了一把银白的头发，心想，老喽，当年我们寄明信片的时候这些孩子还没出生呢，现在是他们天下喽！回头想想，自己似乎从来没以为会老，也没以为会落伍。你看，单位最早学会电脑的就是这批人，当时还是DOS系统，那可是现在这些版本的老祖宗啊！但是人从社会排头渐渐落到队尾，不就是在这些生活细节上吗？起先洗头用肥皂，改用香皂就让人羡慕，再后来是洗发膏，再后来是洗发精，现在你到商店看看，真是多得让人无法选择！老就老吧，再不老，这帮老东西就要作怪了。
    毕竟是在公司人事科工作过，老卓还真认识不少人，他在脑子里一搜索，离邮局最近的一家公司里有个认识的人，也是搞人事工作的，在一起开过会。他走到门卫那里一打听，人家告诉他：你说老张啊，退啦！听说退下去不适应闲散的生活，大病了一场，现在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呢。老卓心想人走茶凉，这明信片该跟谁要呢？门卫小伙子还真不错，看老卓一脸落寞的样子，问：老人家，您找我们张科长有事啊？要不我告诉您他家住址？老卓摇摇头说：不用啦，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想跟他要张明信片……嗨，我当什么事呢！小伙子一边说一边打开抽屉，这东西平时没有，一到逢年过节扔得到处都是，年轻人谁寄这个呀！说着从抽屉里抓出五六张递给老卓。您要是肯寄，我这还多着哪，您是在为我们公司做宣传啊！老卓不禁失笑：小伙子，我宣传也没用——是往看守所里寄的，只有这种给寄。
    拿着空白明信片，老卓又犯难了，写点什么好呢？人生的道理老秦懂得比自己肯定还多，他不是因为无知才去做那些事的。告诉他外面有一片自由的蓝天？失去自由的人对自由的体验肯定比拥有自由的人更深刻。告诉他家人和朋友在牵挂着他吗？自己也说不清还能不能算他的朋友……犹豫了很久，眼看邮局里的人越来越少，老卓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再不走说不定一会儿人家就要来撵了。后来他坚决地拿起笔，写下了这样几句话：我是老卓。人家不让我和你见面，只好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给你寄张明信片。为了来看你，我花了三十块钱理了发，平时我只舍得花五块钱理一次发，这个差价等你来赔呢！明天我去看秦大妈，你放心吧！
    把明信片投进邮箱，老卓突然涌起一阵想流泪的感觉，不知道是为老秦还是为老秦和自己之间的曲曲折折，但是他没有真的流出泪水来，只是眼睛胀得酸痛，心里觉得很像小时候受了特别的委屈。走出邮局玻璃门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话：想家了……
    公交车要穿过一片很开阔的田野才能到达另一个区，就是老卓所在的海城。太阳已经不高了，夕阳把田野里的积雪照得一片粉红，非常好看。不远处的山起起伏伏的，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凝重。一个山坳的背阴处，是一片墓地，坟墓都被白雪覆盖了，天空洒下的清冷的余晖将它们的轮廓不很清晰地勾勒出来，墓碑倒是很鲜明地立在那里。快过年了，有些贪图省事的人家不愿在过年的时候来上坟，已经在坟前烧出了一堆堆黑色的纸灰。老秦父亲的坟也在那里，老卓当年陪老秦来过——那时他们还是很要好的兄弟。估计今年不会有人来给老人家上坟了，老人家唯一的儿子正在看守所打熬着呢。
    老卓决定看过秦大妈以后就来给秦大爷上坟，总不能一年到头连个纸钱都没人给烧吧。——可是自己的父母呢？虽然都还活着，可是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了。好几年前老卓回过一次老家，临走的时候老父亲说了一句话，让他至今心里还像裂了一道口子：儿啊，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别忘了老家还有父母啊！年轻时候父亲是个很坚强的人。当年老卓当兵走的时候母亲抹泪八天的，父亲批评她说：别那么没出息，你想让儿子陪你天天趴灶口吗！可是，随着年龄增长，老卓觉得父亲反倒没有母亲放得开了……
    思绪在冬天的晚霞里随意地飘游着。老卓又一次产生了想流泪的感觉，说不清是为老秦的父亲还是为自己的父母。唉，年龄大了就爱伤感，以前根本不会去想的事情，现在偏爱去想，想了又伤感，特别是逢年过节的时候——看来自己还是有个漂泊的情结没解开啊。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在暮霭的笼罩下，白雪覆盖的大地和群山显得特别苍凉。
                                                                   2011.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