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
哦，天哪！
六

    老卓打了几个电话约当初的老朋友，说老秦出事了，咱们到秦大妈那里看看吧，要不老人家这个年该怎么过啊。朋友说：老卓啊，老秦那样对你，你还有必要这样吗？如果人家正面理解你，那是你去看望老人，如果反面理解你，还以为你去看笑话的呢。你要不怕当那个救蛇的农夫你就去，我们不想去。老卓说了一大堆做人的道理，人家只咬住一句话：他老秦在位的时候没少给大家使绊子，现在他倒霉了，我们不笑话他就算对得起他了，何苦再像孙子一样巴结他家人！
    老卓只好一个人去了。摁响门铃，很久才有人开门，是老秦的爱人，老卓以前见过几回，可是想不到当初面若桃花的程大姐现在却像冻坏了的地瓜，满脸皱纹，那皱纹里似乎能拧出苦水来。见到老卓，程大姐一愣，然后才茫然地问：这不是他卓越叔嘛，你来家……有事吗？她以为老卓不知道老秦出事了，来找老秦办事的呢。老卓把手里的礼品晃了一下，说：我来看看秦大妈。
    秦大妈正坐在沙发上，膝上搭了条小毛毯，一只手放在毛毯下面，另一只手在膝盖上不自主地颤抖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而电视里的节目却是动画片《猫和老鼠》。老卓快速走到秦大妈跟前，弯下腰说：大妈，我来看您了。您老身体还好吧？
    秦大妈抬起头看着他问：是小军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卓赶紧摘下头上的帽子，拿一只小凳子从到大妈面前，抓住大妈的手说：大妈，我是卓越啊！您不记得我啦？以前经常来吃您包的饺子那个小蛮子……
    秦大妈的记忆好像正在慢慢地苏醒。小蛮子啊？你上山怎么这样长时间才回来啊？冻坏了吧？你大爷上山找你去了，说不定还能捡只兔子回来呢。大妈说完，很得意地笑了，一条口水粘稠地从嘴角溢出来。
    老卓知道大妈又回到二十年前去了，那时他经常和老秦一起上山，秦大爷不放心，总爱到那条细线一样的山路上去找他们，有一回还真捡了一只掉进雪坑里的兔子。这一点老卓能理解，别说大妈这样的年纪，就是自己，不也是眼前的事过去就忘了，而以前的事却记得很清楚吗？衰老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让人的记忆仿佛是一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哪怕补丁再多，还觉得穿的是那件衣服，而不是补丁。
    程大姐倒来一杯热茶递给老卓，说：他叔，我们家老秦出事了……
    老卓站起来接了茶，说：大姐，我知道了，就因为这事我才来看看大妈。——大妈知道吗？
    程大姐叹了口气说：知道，但是她记不住，转脸就忘了。她对儿子无所谓，这不天天开着动画片等小军呢嘛，她说小军最爱看动画片……
    小军是老秦的儿子，在外地工作。程大姐忧伤地说：听说他爸出事了，今年不回来过年了，怕女朋友知道了跟他散伙。唉，树倒猢狲散啊！往年这个时候家里多热闹，现在连个鬼影都看不见了……说着拿起面巾纸抹眼泪。
    大姐，谁家没有个七灾八难的，熬过去就好了。
    别说了，我知道老秦对不起你……
    大姐，那不怪老秦，形势所迫嘛。当年他可没少帮我，现在出了问题我帮不上忙，看看老人是应该的——人不能总是记着别人不好吧，谁能十全十美呀！

    要不你帮我打个电话给小军？让他回来看看奶奶，奶奶这样子实在让人心酸！——小军从小就跟你亲，去年回来还打听你呢。他爸不是个东西，心狠着呢，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行，我来打电话给孩子，你把他电话号码给我。老卓拨通电话：小军吧？我是卓叔叔……好好。你好吗？怎么不回来过年？……嗯——你爸的事是你爸的，这个家可不能没你啊！……不不不，你应该跟人家姑娘说清楚，对，早晚人家要来家看的嘛。……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看看奶奶天天在家看着电视，只准放动画片，不许换台，说换了台你就不回家来了……别哭孩子，你是男子汉，家里有事你要帮你妈顶起来才对啊！……好好好，你们商量一下。如果回来，叔叔还想让你和我一起去给爷爷上坟呢……对，不能让去世的人也跟着受凄凉，对吧？……好，你跟你妈说说话吧。
    老卓把手机递给程大姐，程大姐一句话还没说就泣不成声了。老卓怎么劝也劝不住。秦大妈欠了欠身子，要站起来的样子。程大姐赶紧伸手去扶，大妈却一把把儿媳拉进怀里，安慰她说：好了孩子，你爸都去世这么多年了，还哭他做什么！你看妈都不哭，什么事没有个了啊！好了好了……
    婆媳俩一个在这个世界里伤心，一个在另一个世界里劝慰，让老卓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了。
    门铃响了。程大姐赶紧擦干眼睛去开门。门外站着老卓的那帮老弟兄。
                                                        2011.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