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
哦，天哪！
四

    说着又到了年关，老卓屈指一算，自己离开单位已经三年了。三年里他一次都没到单位去过。平时几个处得比较好的老弟兄打电话来，说你老兄怎么走了就不回来？是不是在外面发了财把我们给忘了？老卓呵呵呵地笑一阵，然后故意用苍凉的声音说：唉，哥们儿拿我开涮不是？这世上有卖奶发财的，有卖茶发财的，还从来没听说有卖奶茶发财的！混口饭吃呗，没有事业好做，只好老老实实做事。哪像你们哥几个，有单位做靠山，安安逸逸的，我是一天不开门一天没饭吃啊！不是不想见你们，实在是没心情去你们那里啊！
    电话那边一阵哄笑，然后压低嗓子说：哥们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老总，就是你那个战友被撤职啦！老卓吃了一惊，大声问：怎么会呢？他不撤别人就不错了，谁能撤得了他？别不信哪，讲给你听你就知道啦！
    原来，老总在全球经济萧条的情况下，实在找不到调整经营的策略，自己提拔的人事管理员不会调配人力部署，除了不停地消减一线工人，没有别的招数，最后导致有些工作没有足够的人力做，有些人窝在一起没事做。董事们都是靠年终分红的，现在到了没红可分的地步。面对上上下下的抱怨，老总开始把自己接来的货船往其它港口介绍，自己从中拿回扣，结果公司一天不如一天，他的腰包却很快鼓起来。为了免遭董事会的指责，老总索性放下码头上的业务，组织几个亲信到锚地去跟停泊船只上的老轨盗卖船上的柴油，最后有一艘船长年亏损，单位彻查下来，一直找到了偷油的同谋。事情闹大了，公司必须给人家一个说法，董事会只好追究这位老总的责任。
    怎么会弄成这样？老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老战友虽然做事比较霸道，有时甚至不近人情，但是他的经营能力还是很强的。你们是不是听的小道消息？他怎么会做出吃里爬外的事情呢？再说咱们公司那么强，也不至于沦落到偷油卖的地步啊！老卓尤其不能相信一个老总竟然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老兄啊，你是不是在家呆傻了啊？你知道什么叫全球经济危机吗？告诉你吧，那就跟海啸一样，冲过来没人能拦得住。——你听到这事不高兴？那个家伙倒了大霉啦！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呢！他的事儿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公司垮掉你们不是都要跟着倒霉？——老总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进去了呗！你要想他，可以到看守所去找他哦。哈哈哈哈……
    我得去看看他。放下电话，老卓决定奶茶店暂停营业。可是那些打开的调料怎么办呢？如果不处理好，到晚上就会潮解掉，损失不小呢。要是老伴在就好了，可以让她来帮忙处理一下，可是女儿不久前生孩子，老伴去帮女儿去了。算了，难不成为这点损失连人都不做了？老卓的脑子里像阵雨来临前的云彩一样翻腾：他和老总，——不，现在他不是老总了，他的那件华丽外衣已经被脱掉了，应该叫他老秦才对——他和老秦当年一起转业分配到海城来，没地方住，老秦的父母让老秦把他领回家住在一个杂物间里；后来搬到单位宿舍，逢年过节老秦还是把他拉到自己家和家里人一起吃顿饭，老卓离职前一直用的一只饭盒，还是老秦父亲给的呢……英俊的秦国昌和冷酷的秦总在老卓的脑子里时分时合，搅成一团。几十年的时间，大海没变，青山没变，人世却已经面目全非了。不就是为了生活嘛，至于连什么都不顾吗？古人说“一屋一桌一床足矣”，非得要那排场，要那奢华吗？老卓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让人变得如此不可思议。
    走在大街上，一阵寒风吹过，让老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抬头远望，离此不远的山坡上积雪斑斑，前几天那场雪还没有化完，山的背面像一幅大色块的油画。公司就那那座山峰的下面。在积雪的映衬下，山上的松树显得更加苍黛，一片片的杂树枯黄而萧瑟。山峰上面蓝天像刚刚洗过一样，蓝得有些耀眼。春节的气息已经在大街小巷的空气里弥漫起来了，街上穿着各种颜色衣服的年轻人和老年人在这家商场和那家商场里进进出出。多好的日月啊！老卓仿佛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轻松与美好，心中不免有些惆怅。他知道老秦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年迈的老母亲该如何过这个年啊！
    他觉得自己应该收拾一下再去看老秦，他想让老秦知道外面的生活真的很美好，把一个普通人对生活的理解带进那个让人感到陌生而又可怕的看守所里去。顾不得去选择理发店了，老卓顺路就往不远处一家叫紫罗兰的理发店走去。
    理发店里热气腾腾，洗头的，剪头的，吹头的，烫头的，屋子里充满了热烘烘的香气，冲得老卓差一点打个大喷嚏。一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迎上来，笑容可掬地问：大爷，您剪头吗？——大爷？我有那么老吗？老卓想起了那次误入“阳朔发屋”人家还喊他阿哥呢，不由向边上的镜子里望了一眼，几年前灰白的头发现在几乎全白了。真的老喽，都有外孙了嘛！
    一个小伙子一阵咔嚓，把他银白的头发修理得神采奕奕。一边给他刮胡子，小伙子一边跟他聊天：大爷，您可真有风度，肯定是位退休老干部吧？刀子架在脖子上呢，老卓没法回答他，他的心里却一阵凄然：自己算不算干部呢？按说一个大公司的人事科长也应该算是干部，可惜自己不是退休的，是被辞退的……交钱的时候老卓可是狠狠地咬了一下牙：乖乖，剪一个头要三十块钱，快赶上他的奶茶店一天的收入了！都怪自己一时心急，进门时没看看价目表。
                                                              201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