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老人
哦，天哪！

    从这岸把纤绳拉到那岸，再从那岸把纤绳拉到这岸，摆渡人的生活仿佛被那条钢索牢牢地拴住了，注定一生要与那只渡船为伴，要以那条钢索为路，要以宽宽窄窄的河面为家院。水在纵流，人在横渡，过去了，摆渡人就被淡忘了。春草在岸，秋叶在树，四季的轮回除了气温的变化，摆渡人能从四季里获得什么呢？我不知道，除了得一点过渡的小钱为生，摆渡人的日子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然而，要过河的人，谁又能缺了那个枯瘦的老人呢？或许他看惯了过河人焦急的神情，任你急得火上房，他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一下一下拉动那条连接两岸的钢索，稳稳地把一船人渡过去，谁催也没有用。一船人的命在俺手上呢！年轻人总想帮他用力拉几下，让渡船快一点靠岸，可是没有用，老人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碰一下那个挂在钢索上的木制挂钩。一块跳板颤颤地搭上对岸，老人和孩子摇摇晃晃地不敢走，摆渡人哈哈大笑：放心走，我给你稳着船呢！但是他决不伸手去扶一下，他不能为了一个两个人而把船撒手不管。
    还是很小的时候，和妈妈一起去姐姐家，要过一个渡口才能到火车站，那个渡口就是这样一个摆渡老人。过了河以后我问妈妈：别人都走了，他一个人在那儿做什么呢？妈妈说后面还有别的人，他很忙的。我想他总会有闲下来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做什么呢？今天想想他应该是有事可做的。远去的行人的背影他肯定是要眺望的，毕竟是他渡过来的人，哪能说走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呢？百年修得同船渡，如果他知道相遇不易，一定会猜测每个匆匆过客来来往往的目的与方向；天上飘过的云他也一定会抬头仰望的，那蓝蓝的天空和他脚下的河水一样空灵，悠悠飘动的云是不是很像他小小的渡船呢？水里鱼儿打跳说不定会吓他一跳呢，那么静的傍晚，晚霞已经燃烧殆尽，灰色的暮霭渐渐地渐渐地聚拢，突然哗啦一声响，谁能老僧入定一样无动于衷？还有浅浅河滩上的芦苇，春天紫色的芦芽从泥土里钻出来，夏天无数水鸟在苇丛里孵出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秋天芦花飘飞，冬天枯黄的一片像时代久远的一幅画……是啊，除非他是一个只知道吃饭、睡觉、摆渡的人，否则就有很多有意思的事物陪伴着他。
    我知道，摆渡老人的生活其实和我的想象不一样。“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写的不是枯寂，而是一种无法企及的洒脱。这种洒脱属于无所事事、寻愁悟道的士大夫，却不属于一个面对春雨的摆渡人，他们要在春雨中抽空去经营一家人的衣食。或许曾经载我过河的那位老人在没有人渡河的时候，就从船舱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渔网，就在脚下的河里打几网鱼也未可知。诗意地活着是所有人的梦想，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看到“活着”，至于“怎么活着”往往是无暇顾及的。
    有时我会想，假如我是那个摆渡老人，我应该怎么活着呢？这并非无病呻吟，而是孩子给我提出的一个问题。昨天和他一起吃晚饭时，他突然问：爸爸，假如你是个农民，你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没去想过，不好明确地回答他，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绝对不会浑浑噩噩地只知道向泥土里要生活，可能会把自己折腾得面目全非依然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为什么要折腾、想折腾出个什么来，我却不曾认真去想过，只不过是一种感觉罢了。那么，假如我是一个摆渡老人，我是不是会像曾经见过的那位老人一样？我想不会，我不可能用一条钢索把自己的一辈子拴在上面。当然，我也做不了韦应物笔下的那位一任渡船打着旋的摆渡人，我还不能洒脱到只有幽草和黄鹂便不问生计。我想我多数会像沈从文在《边城》里所写的那位老人一样，认认真真地摆好渡，偶尔也管管闲事，和镇上的人坦诚地交谈着家长里短，带着孩子去看赛龙舟，去镇上打一壶老酒找个谈得来的人喝到连酒壶也送了人；我还会为孩子的婚事焦虑不安，会偶尔在芦管声里想起过去的事。我觉得这才是一个真实的摆渡者，不是一个慵懒的守船人，也不是一朵捉摸不定的闲云。
    唯有本真的生活才是最有味道的。——不在愁苦的淤泥里，也不在缥缈的天上。
                                               2011.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