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
哦,天哪!
大半个月亮明亮地漂浮在深邃的天上,把清冷的月光不很均匀地洒向大地,山也朦胧,树也朦胧,一切都像漂浮在薄薄的雾里或者不真切的梦里。——进入冬季,一切似乎都不很真切,像在寒风里冻得运转不灵便的大脑,何况是在夜晚,何况是在冬季的夜晚。不过,我喜欢这月光,它把碎碎的云块的边缘勾勒得很清晰,仿佛天上铺了一条石板路,一直伸向很远的地方。几颗星星在云间慢慢地走着,是走在石板路上的人手里的小灯笼吗?
谁会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打着灯笼走呢?没有熟悉的脚步声,也没有母亲呼唤贪玩的孩子的声音。——孩子不在身边,母亲总是不安的。小时候冬天有月亮的晚上,我们都不爱呆在家里,跑出去疯玩,藏猫猫,老鹰叼小鸡,或者分成两伙用棍棒战斗,很晚还不肯回家。我的母亲的呼唤声总是第一个传出来,一听到母亲的呼唤心里就不安了,想回家。其他孩子总爱笑话我:你是丫头吧,你妈妈一会儿不见就要找!脸上热乎乎的,想争辩却找不到理由,但是还是要走的,如果不走,母亲的脚步声就要到了,天那么冷。幸好各人母亲的声音相继传出来,于是一哄而散,跑回家钻进母亲早已焐热的被窝。
这样的冬夜经历了多少回?记不清了,当时并不在乎,以为是一个用不完的数字。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出去疯了,静静地守在母亲身边,看书,听故事,母亲还会轻轻地哼几首歌儿,都是赞美耶稣的——母亲和父亲都信仰基督。故事的主角大多是三个女婿,母亲的开头也大致相同:从前啊,有一家子有三个女儿,嫁了三个女婿,大女婿有钱,二女婿识字,就是三女婿……窗外也是这样清凉而朦胧的月色,但母亲的体温温暖着我的手脚,母亲的故事里有风有雨有太阳。然而,母亲的声音渐渐变得朦胧了,如果是她困了,我会追问:还有呢?还有呢?你还没讲那只冬瓜孵出会拉金蛋的小毛驴呢!大多数情况下是我慢慢沉入梦乡,母亲还在轻轻地讲:后来三女婿立誓好好读书——人不读书就会让人瞧不起(母亲总爱插这句话)——他一个人在石板铺成的小路上走啊走啊……
今晚没有母亲的呼唤,也没有母亲的故事,只有云彩铺成的石板路,只有小灯笼一样的星星在石板路上慢慢地走——那星星离我究竟有多远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离开我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没听过母亲的声音了,如果不细细地去回忆那些生活细节,母亲的声音是什么样都有些模糊了。
不要用孝或者不孝责怪我,母亲是从来不喜欢责怪别人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只在我毫无把握地承诺长大以后如何如何孝敬她的时候才开心地笑起来。后来我真的开始拿工资了,能孝敬她的只有大把大把的苦药。吃那些苦药时,母亲也不叫苦,只是轻轻地叹息:唉——吃这些药有什么用呢?就是想多陪你几天啊!这是母亲历尽艰辛以后说的最消极的话。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在几十里外的单位上班呢。哥哥派车去接我,让开车的侄儿说母亲病重,怕是要不行了。其实那时母亲已经走了,踏上了她一生向往的天路。哥哥怕我承受不了,才这样骗我。他们不知道,在母亲生病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母亲快要走了。那天晚上特别冷,天是晴的,月亮清清亮亮地挂在深不见底的夜空,只有两三颗星星,让我觉得特别孤单。我把一岁多的孩子抱在怀里守灵,我没有哭喊,孩子也一声不响。我记得当时静静地仰望天空,希望能够看到母亲给我留下的一点什么痕迹,却什么也看不到。夜空真的很空,没有母亲讲过的诺亚方舟,也没有穿着白色长袍的天使——母亲说上帝会派人来接的,可是我没看到,不知母亲一个人走在天路上是不是也和她的儿子一样凄凉。
后来在梦里见到母亲的机会也很少,经常就是看见她一个人在小路上静静地走,只有背影,不回头,也不说话,我想她去世时我不在身边,一定有些不高兴了。梦里母亲走过的小路,就和今晚月下的云彩差不多,朦朦胧胧的,还有些飘忽不定,让我无法跟在她后面。
真不敢想象,没有母亲的陪伴,我也已经走过了二十年。
2010.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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