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诗心·桃花无数麦青青
哦,天哪!
归心已逐晚云轻,又见越中长短亭。
十里水边山下路,桃花无数麦青青。
谈论姜夔,应该说他的词或者曲,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那首《扬州慢》,而且他也是婉约派的代表之一,至今存词尚有八十余首。然而翻开他的词,里面像《扬州慢》这样的词实在少之又少,大多表达的是流浪的辛酸与离别的凄苦,而这样的情绪或者叫心境,又与他的身世密切相关,读来让人伤感,又让人深思。今从他众多的唱和诗、邀约诗、即景诗中选取这首《萧山》,以期走近他孤苦无依的灵魂。
诗的内容并不复杂:姜夔是江西饶州鄱阳人,这首诗写于“越中”,当是流浪在浙江时的作品,所以首句中的“归心”便有了落脚之处。史载他少年孤贫,屡试不第,终生未仕,做人家的幕僚清客,其实就是凭才艺或友情蹭饭吃,资料上说“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因此一生转徙江湖。因为“四海为家”,这种离愁便始终萦绕着他,正如人们所说“债多不愁”,他的乡情太多了,也就不能事事时时都放在心上,所以又说“已逐晚云轻”,这是无奈之后的自我放怀吧。然而这种愁绪不可能消失,一不小心看到了供旅人休息的长亭与短亭,刚刚放下的乡愁再次被搅动,这就更加无可奈何了。放眼望去,山下水边的路曲曲折折,应该是可以通向故乡的吧,路边正是桃花绚烂春麦青青。这桃花与春麦是作者无限的乡心吗?诗人把答案空在那里,由他人去思量。
杜甫也曾用美好的春天景物来表达乡情,他的《绝句》中说:“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异乡的美景毕竟是异乡的,即使你把自己安顿在那里,也依然觉得那些鸟儿不是为你而鸣唱,那些花也不是为你而开放,这时候你就会更加思念那个曾经容不下你心魂的地方,仿佛曾经让你不走不行的一切现在都属于你了。可是,真的回去以后,你可能又会发现当初的思念不过是一厢情愿,故乡的一切依然不属于你,这就是闻一多在《发现》一诗中所哭诉的:“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曹文轩在他的《前方》里说的:“人的眼中、心里,总有一个前方。前方的情景并不明确,朦胧如雾中之月,闪烁如水中之屑。这种不确定性,反而助长了人们对前方的幻想。前方使他们兴奋,使他们行动,使他们陷入如痴如醉的状态。他们仿佛从苍茫的前方,听到了呼唤他们前往的钟声和激动人心的鼓乐。他们不知疲倦地走着”,“人的悲剧性实质,还不完全在于总想到达目的地却总不能到达目的地,而在于走向前方、到处流浪时,又时时刻刻地惦念着正在远去和久已不见的家、家园和家乡。就如同一首歌唱到的那样:回家的心思,总在心头”。这是古今所有流浪者的共同心态,也是所有羁旅诗的共同主题,它是隶属于血液中的文化的,而非一时之冲动。
姜夔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他的内心藏纳的东西要比乡愁多得多。
姜白石早年曾客居合肥,与一对善弹琵琶的姊妹相遇,从此与其中一位结下不解之缘,却因白石生计不能自足而不得不游食四方,遂无法厮守终老。据夏承焘先生的研究,他的词中与此情有关的有二十二首之多,占其全部词作的四分之一,足见其萦心不忘。有了这样的心理背景,我们对他的许多词作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红乍笑,绿长颦,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鹧鸪天》)这里的“红”与“绿”应该不是随手拈来的指代,而是有所指的。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江梅引》)这首词还有几句小序可供参考,“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
这样似是而非的相思诗词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可见他对这个女子的情感之深。说这些并不是想揭姜夔的“老底”,也不是为了传播关于他的一段佳话。我想说的是,面对如此让词人牵挂的女子,他却因为生活所迫而无可奈何,这是多么让人遗憾、伤感的事情!
如果他是一个甘于沉沦的人,或许种田、经商、坐馆执教也能维持生活,可惜他所处的时代,南宋王朝和金朝南北对峙,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都十分尖锐复杂,整个社会都处于动荡不安之中,就是这个“人品秀拨,体态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工诗词、精音乐、善书法、对词的造诣尤深。有诗词、诗论、乐书、字书、杂录等多种著作”的才子,也不得不四处漂流,有家难回。他自己曾说“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谓名公巨儒,皆尝受其知矣”,内翰梁公、枢使郑公、参政范成大、待制杨万里、辛弃疾等等都与之交游,因他的人品和才华,关系还不一般,为什么不能为他谋个一官半职、让他的生活有所着落呢?一方面是他的人格所致,资料上说“夔为人清高,不汲汲于功名”;另一方面也与当时混乱的政局有着密切的关系。当一个人怀抱八斗之才而一无所用时,似乎唯一的依托便是感情了。如果把姜夔这个人的才华与处境同他所处的社会环境联系起来看,他的这些相思诗词就不仅仅是个人情感问题了。“十里水边山下路”是可以把他送回家乡的,然而“桃花无数麦青青”的美景又让他如何走得脱呢?进不是,退也不是,这大概就是他写这首诗时的心态吧。
回望他的那首《扬州慢》,黍离之悲就不只是战争问题了,应该还有内心的痛苦夹杂其间,“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这里难道没有怀才不遇的感慨?
还要补充一点,他在饱经颠沛转徙的困顾生活后,病卒于临安(今杭州)水磨方氏馆旅邸。幸得友人捐助,始获就近安葬。他的灵魂始终没能回到故乡。
2010.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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