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诗心·敲门试问野人家
哦,天哪!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尽管李清照曾批评苏轼率意而为,不懂写词,却无法改变苏轼“豪放派”词代表人物的地位,他的好词实在是太多了,而且脍炙人口,流传极广,比如《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江城子》(密州出猎)、《卜算子》(缺月挂疏桐)等等。从我个人角度,最喜欢的当属他的一首怀念亡妻的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且不谈这首词毫无矫饰的语言、虚实结合的手法、大跨度调用生活的功力,也不说他对妻子深切的思念之情,单是词里显露出来的作为自然人的气息就颇耐咀嚼:如对妻子去世十年后自己形象的描写,“尘满面,鬓如霜”,短短六个字就高度概括了自己曲折的遭遇和时光对人的消磨;再如写梦里妻子的生活,“小轩窗,正梳妆”,也只有六个字,就把女性的生活特点勾画出来,不是对妻子生前有过细致的观察,断然抓不住这样的细节。而这些描述中,作者终于抛开了一贯以“豁达”来解决人生矛盾的习惯,落笔于情,收笔于情,而不是其它词中落笔于情,收笔于理。读这样的词,我们感受到的是苏轼这个人,而不是一位思想高深的文学家。
而最彻底地表现苏轼词中人情之美的,我以为当属这首《浣溪沙》。据载,这首《浣溪沙》词是苏轼43岁在徐州任太守时所作。公元1078年(元丰元年)春天,徐州发生了严重旱灾,作为地方官的苏轼曾率众到城东二十里的石潭求雨。得雨后,他又与百姓同赴石潭谢雨。苏轼在赴徐门石潭谢雨路上写成组词《浣溪沙》,共五首,这是第四首。艺术上颇具匠心,词的上阙从农村习见的典型事物入手,意趣盎然地表现了淳厚的乡村风味。清新朴实,明白如话,所写的景并不是一般情况下通过视觉形象构成的统一的画面,而是通过传入耳鼓的各种不同的音响在诗人意识的屏幕上折射出的一组联续不断的影象。词的下阙写词人的形象,身为地方官,不管这雨是求来的还是自然落下的,反正百姓的生活有了保障,所以在谢雨的时候他肯定是十分高兴的,于是喝多了酒,沿途口渴,到农家找水喝。寥寥数语,把词人憨厚的形象和与百姓密切的关系表现得淋漓尽致。
中国的老百姓其实是非常可爱的,他们企盼遇上铁面无私的包公,他们拥戴为国为民的林则徐,他们对朴实、憨厚的官员更是热爱有加的。苏轼虽然是一代才子,总是与当权者弄不到一块儿去,但其为人并不桀骜不驯,他是一个充满人情气息的人。有许多传说为证:
苏轼邀黄庭坚来家做客,苏小妹见兄长亲自出门迎接,便出了个上句相戏,句云:阿兄门外邀双月。“双月”合为“朋”字。苏轼知小妹是和自己开玩笑,当即对道:小妹窗前捉半风。“半”对“双”,“风”对“月”,甚为妥贴。有趣的是,“风”的繁体字“風”,半风即“虱”,意思是说小妹在窗前捉虱子。把苏小妹气得扭头就走。
苏东坡和黄庭坚住在金山寺中。有一天,他们打面饼吃。二人商量好,这次打饼,不告诉寺中的佛印和尚。过了一会儿,饼熟了,两人算过数目,先把饼献到观音菩萨座前,殷勤下拜,祷告一番。不料佛印预先已藏在神帐中,趁二人下跪祷告时,伸手偷了两块饼。苏轼拜完之后,起身一看,少了两块饼,便又跪下祷告说:“观音菩萨如此神通,吃了两块饼,为何不出来见面?”佛印在帐中答道:“我如果有面,就与你们合伙做几块吃吃,岂敢空来打扰?”
苏轼出狱复官后,曾跟黄庭坚乱侃:“我在牢里时,每天吃的是三白饭,照样很香甜,世间美味不过如此!”黄庭坚奇问什么叫三白饭,苏轼答道:“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米饭,这就是‘三白’。”此事说过苏轼也就忘了。一日接到黄庭坚请帖,邀苏轼去他家吃皛(jiǎo)饭。苏轼欣然应约,并对夫人道:“黄庭坚乃当世学士,读书甚多,他这皛饭定是稀珍之物。但等苏轼到了地方发现桌上只有盐、萝卜、米饭,这才恍然大悟,知道这被黄庭坚戏弄了。又过了几天,黄庭坚也接到苏轼请帖,邀他去吃毳(cuì)饭。黄庭坚知道苏轼要报复,但又好奇,又想知道毳饭到底是什么,最终还是去了。苏轼陪着黄庭坚从早上海聊到晚上,把黄庭坚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忍不住催问毳饭呢?苏轼慢吞吞地答:“盐也毛(冇,音mǎo,“没有”的意思),萝卜也毛,饭也毛,岂不是‘毳’饭?其实你一直在享用着啊。”黄庭坚惊愕之后,两人同时大笑。
苏轼晚年居于常州,他花掉了最后一点积蓄,买了一所房子,正准备择日迁入住,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一老妇哭得十分伤心。他问老妇哭什么,老妇说,她有一处房子,相传百年了,却被不肖子孙所卖,因此痛心啼哭。细问之下,原来苏轼买的房子,就是老妇所说的祖传老屋。于是苏轼对她说:“妪之故居,乃吾所售也,不必深悲,今当以是屋还妪。”苏轼当即焚烧了房契,只是租房子住。这年七月,他客死于租住的房子之内。
这些故事未必个个属实,但从中足可见苏轼的诙谐幽默与淳朴真诚,而诙谐、淳朴之人总是热爱生活的,在生活中充满了人情味儿。这样的生活态度必然会表现在他的作品中,苏轼很多词句虽然包含着很深的思考和深沉的情感,但生活气息总是那样鲜活地在作品中流动: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是他《定风波》里的句子,感悟之深自不待言,所取的意象却是生活化的——穿着蓑衣谁还怕下雨呢?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是他《念奴娇》里的句子,明明想表达周瑜得孙氏兄弟支持而建立功绩,却偏偏从人家的老婆入手,那意思,你要不是有裙带关系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是他《江城子》里的句子,这首词他表达的是自己壮志难酬的苦闷,却写得意气风发:去去去,把全城的老百姓都喊来和我一起去打猎,太守今天也要像孙权一样射一次老虎给你们看看。那种故作狂放的形象跃然纸上。
把他诸多表现人情之趣的句子和这首《浣溪沙》结合起来看,苏轼虽遭无数磨难仍不失其做人的风度的形象便十分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正是他人格的写照。俗话说“文如其人”,文章本来就是作者人格、思想、情感的体现,何苦要板着面孔写出一大堆让人望而生畏的空话、废话、大话、套话呢!
201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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