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好人
哦，天哪！
三

    张大爷回家半年后，又第二次到儿子的工程队。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初秋的傍晚，地里的庄稼都快成熟了，秋雨里到处飘散着浓浓的秋味儿。忙碌了整整一个夏季，在等待收获的日子里人有点懒散，张大爷连饭都没有胃口吃。张大娘天天变着法子做，几乎把张大爷以前爱吃的和想吃没吃成的东西都做了一遍。这不，今晚的晚饭是吃鲜玉米棒子。张大娘到自家田里掰了三个，回来要用水煮着吃，张大爷非要用火烧着吃，老两口认认真真争论了半天。
    张大娘说：你没听小梅说啊，烤的东西上面有焦油，吃了对身体不好。张大爷说：都听医生的，那连饭都不要吃了。你别听那丫头瞎叨叨，上回我到她家去，非要让我用那个什么露给手消毒——你说我这好好的手，哪来的毒呢！张大娘最容不得谁说她女儿不好，听老头子说女儿，立即反驳，而且口气强硬：说你土气你还不承认，别说你那手了，连电脑都有病毒。告诉你吧，有些毒是看不见的……
    老两口儿这正争着呢，大门被吱地一声推开了，接着就是儿子的声音：娘，你们弄啥好吃的，这么香，我到村口就闻到了！听到儿子回来了，张大娘一边站起来去开房门一边说：你爹呗，天天什么饭都不爱吃，这不烧两个玉米棒子给他开开胃。你这馋猫鼻子还就长呢！张大爷听到儿子的声音，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别到一边去了。
    大山接过娘递过来的玉米棒子，一边啃一边含糊其词地讲建筑队的事儿，像是说给娘听，实际是说给爹听的。
    娘，大山说，娘，现在这社会真是好人不多，你看我们建筑队那个大李，人够老实吧？上个月请假回老家，说是他妈生病了，回来带个孩子来，大家问他把孩子带工地上来干嘛，才知道敢情人家回家是去离婚的，自己早和建筑队管饭票的小马对上眼儿了。张大娘说：现在人心活得很，哪像以前人那样死心眼儿啊！你别管别人，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大山说：哪能不管啊，那小马老家也是有家口的人啊！我一生气，把他们俩给开了。一直在边上不吭声的张大爷这时也冒了一句：该开！
    还有哪。大山又说，前村那个老夏，就是来家找爹的那个黑大个子，说是和爹在一个学校念过书的。娘答：他怎么了？听说他挺顾家的嘛！大山说：是啊，他就是太顾家了。因为和爹初中校友，我对他挺照顾的，让他负责晚上看场地。可是，可是他自己偷钢筋头子卖。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可是如果大家都跟他学，建筑队早晚还不让人卖光了啊……他还没说完，张大爷忍不住接了一句：这样人也该开！
    唉——大山叹了口气：如果这也该开，还有更该开的呢。娘，你记得那个二表舅吧？就是腮帮子上有个大黑痣的那个。娘说：你弄个建筑队，来找咱家认亲的多了去了，我哪记得什么二表舅！大山说：他可是天天表姐表姐不离口呢！没事儿就跑我那儿套近乎。这不爹回家来了，他跟我要账管，说是以前做过哪个学校食堂管账的，正好我没人管账，就给他了……大山顿了顿，给他爹递根烟，又把火点上。张大爷喷了一口烟，斜着眼睛问他：你把账给他了？大山说：建筑队里年龄大一些的可能只有他文化水平最高了，又是亲戚，要一趟子，不给面子上过不去啊！张大爷脸都急红了：怎么能给他！这个人我知道，就是因为在学校食堂管账，和校门口小商店捣鼓饭票，才被学校开除的，他这样人怎么能管账呢！大山说：可不是，他管了没多少天，竟然模仿我笔迹签字偷偷弄假发票报销……
    张大爷腾地一下站起来，厉声说：你是自找的！我让你把报销手续弄严点儿你不听，你图方便，人家就钻你空子！张大娘也帮腔说：钱这东西最能看出人品！你说谁能有你爹对你真心吧！张大爷早已把儿子当初要开他的事儿给忘了，说：不行明天我跟你回去，这账不能什么人随便管！
    大山冲娘偷偷乐了一下：那太好了！我回来就是想请爹再出山的。张大爷似乎回过点味儿来了，疑惑地看了看张大娘，说：你们……不是事先合计好了的吧？张大娘也笑了：事情都是真的，大媳妇跟我讲的。想让你去帮帮大山也是真的，不是怕你犯倔嘛！
    张大爷一听，脸虎下来了，对儿子说：去也可以，不过你要在建筑队给我平反，要不人家还以为我怎么回事儿呢！张大娘说：你看你彪的，文革时候都没要人家平反，倒要自己儿子给你平反！张大爷说：两码事！那是政治，这是名誉！大山赶紧说：好好好，只要爹肯回去，我一定跟建筑队主要成员说清楚。——谁不知道爹是好人哪！
    张大爷就这样第二次来到建筑队当会计。可是大山却没开会为他平反，他心里有气，可是一看工地上忙得热火朝天，也就忍住没发作。但是他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总觉得那些人没有以前尊敬他，心想一定是这些人对我有怀疑，于是他抓住一切机会向人家解释。
    以前他吃饭都是打回来，一个人到财务室吃，现在他端着碗跑到工人一起吃，找那些熟悉的人边吃边聊：大山这个浑小子，把我气跑了，又把我请回来。我就说他离开我不成嘛！人家答道：你本来就不该走嘛！自己儿子的钱不管，还能丢给外人管？张大爷点着头表示同意，可是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这话什么意思啊？是不是说大山对大家不信任啊？一般工人倒也无所谓，可是大山手下那些人如果也这样想，大山工作还咋干呢？
    大山开各部门协调会，以前他从来不参加，现在他也认认真真参加了。会开完了，他赶紧瞅个空子和那些部门负责人聊聊：大山这孩子心眼儿实诚，对大家很信任，你们要放开手做事，不要因为我来了就拘束……人家应答说：大爷，张总是什么样人我们都清楚着呢。您放心，我们不会乱用资金，也不会不花钱。您来了，我们做事才会更规范。张大爷一边笑一边心里嘀咕：哟，这话好像有点怨气嘛，是嫌我看得太紧了？不会呀，以前他们拿来白水条子，虽然我会说他们，可只要大山签字我还是给报账了嘛，我只是不给儿子报账嘛……

    后来，张大爷越对人家客气，人家越觉得不自在，人家对他越客气，他越觉得不真实。嗨，这活干的，别扭！
                                                          2010.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