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走好！
哦，天哪！

    前几天还看到你在路上走来走去，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再早一些时间还和你站在路边一起抽烟，你说总是看到我在忙，和你年轻时候一样——其实你比我能忙，前几年还到外面去，到一些私立学校去做校长，你说现在私立学校都不好做，老板心在钱上，而你的心在教育上，总是合不了拍。后来你就不去做了，弄了一辆三轮车，天天接孙女上学放学……可是今天再见到你，你已经是一张黑白照片了，静静地悬挂在灵堂上，看你昔日的亲戚和朋友为你送行……
    跟你讲，我早就练到了不轻易流露感情的地步了，因为担心没有人理解。可是今天还是忍不住泪眼朦胧，不为别的，就为你的音容笑貌依然在眼前：浓重的山东口音，斩钉截铁的语气，一针见血的分析，谁能想到你一不高兴就什么都不管了呢？是啊，你说不管就不管了，你的儿子们个个哭得像婴儿，你也不知道来安慰或者批评他们了；你的孙女只好自己背着小书包去上学，你也不再担心她过马路危险了；还有你的老伴儿呢，我没见到她老人家，想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暗自垂泪——这些你都不管了吗？你真的说放下就放下了吗？我怀疑，但是我不能不承认。你小儿子家的商店已经好几天不开门营业了，如果你还在世，不可能不管，现在他们为了你只能放下生计。
    淡淡的哀乐在末春的空气里缓缓地流淌，把人的思绪带到更遥远的过去。

    十八年前，我们为一所新成立的学校走到一起，那时你已经是有名的教务处主任了。你的有名有两个原因，一是你的业务棒，高考题一不小心就被你抓到；二是你的脾气大，谁有一点做不好你都不会留一点情面。是的，你应该具有刚直的性格，虽然你是本地生本地长，可是长期生活在孔子的家乡，怎么可能不渐染那里人的耿直呢。记得你的家离单位比较远，中午不能回去，就和我们一群年轻人一起吃食堂，然后凑在一起打扑克。当时流行打百分，还兴“放苍蝇”。不大有人敢和你做对门，因为人家打不好你会大声批评——其实你应该知道那是一种游戏，一位历史学研究那么透彻的专家，应该把一切都看作游戏才对，可是你却不能容忍丝毫失误，可见你是入史又出史的，你不可能把历史当作现实的遗迹，自然也不肯把现实当作历史的延续——你永远生活在此时此境中。但是，你对打牌水平一般的我却非常宽容，所以我经常和你做对门，听你对牌理的剖析，觉得打牌似乎也可以算作一门学问。
    你的认真不仅是对外人，家人也一样。我不知道你的哪位兄弟不肯赡养老人，你找到我，让我帮你写一张诉状，要法律解决道德问题。记得当时我下不了手，状词写得很柔和，你说：对这样目无尊长的人，你怎么能用这样委婉的语气呢！对不起，老头儿，我没有你那样鲜明的忠孝节义观念，我觉得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你的兄弟。“老头儿”，这是我对你的称谓，其实你当时还不足五十岁吧？喜欢这样叫，觉得亲切。他们都叫你“老总”，因为你和我们的总司令是本家，又有着军人那样的秉赋，叫你“朱老总”还是蛮贴切的。你是叫什么都应的，因为豁达毕竟是你性格里的主要音符。
    男子汉想不开怎么行呢？几年后，我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很多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的遭遇，只有你和另一位老人家给了我巨大的鼓励，你说：事情发生了就要承担，男子汉想不开怎么行呢？前几天翻看相册，还看到了当时我们一起在黄山和南京雨花台的合影，那是一组彩色照片，真实地记录着我们当时的表情。——可是现在你却变成了一张黑白照，而我依然留在一个百花争艳的彩色世界里。以前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喜欢问你，现在没法问了，——阴阳之隔是不是就是黑白和彩色的区别？
    你走得太早了，也太突然了，那样强壮的身体怎么说褪去现世的色彩就褪去了呢？你的老朋友、年轻朋友都还在彩色世界里，你一个人到那边去不怕孤单吗？唉，连个陪你打牌的人都没有。又要说你的性格了，既然你愿意生活在更简单的世界里，那就只好为你送行了。

    ——老头儿，走好！
                                                              201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