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称
哦，天哪！

    张大叔老三届最后一届毕业，历经几十年风吹雨打，当初学的那点东西曾经让他耿耿于怀多少年，现在终于像野外燃尽的草灰，连烟也不冒一冒了。如果说还有一丝余温，那就是数学老师给他留下的一个概念——对称。或许因为所剩无几，因此便格外珍惜，因此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事情，他都要强调对称，凡是不对称的，在他心目中就是不美的，甚至是不能容忍的，必改之而后快。
    当年找对象的时候，他和人家姑娘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记着啊，要跟我一起生活，必须注意对称，要不别怪我翻脸。那年头能知道对称这个概念的，真是微乎其微。姑娘一听他说话这口气，心里一下子就不乐意了，心想：干嘛呀，俺这还没说跟你过日子呢，就这样跟我耍架子啊！可是转念又一想，人家那是学问哪，你一个高小没毕业的人能找到一个知道对称的男人，那是多大体面哪！得嘞，对称就对称吧。可是啥叫对称哪？姑娘怯生生地问。当年的张大叔一听姑娘向自己请教，也就不计较对方的文化程度了，笑笑说：比如说你和我吧，现在就不对称，你必须知道什么是对称，才能和我对称。姑娘也不含糊，说：你的意思就是我文化低，配不过你呗？可是俺长得可不差，是不是人家说的“郎才女貌”？张大叔一听，行啊，还跟我跩上了，不光郎才女貌是对称的，人家的文才也能对得上自己的数学啊，对称！于是这个家就宣告成立了。
    回到乡村劳动，为这个对称，张大叔可没少受人奚落。有一次种苞米起垄子，大家都按规定宽度做，他偏要弄得窄一些，队长让他返工，他犟着脖子跟人家争：不能返工！我数过了，这块地一共起了673垄，如果不弄小一点就凑不成双数，就不对称了！队长给他气笑了,说：你是在弄什么数学还是种地啊？跟你讲，你不要以为我不懂，我把中间一垄抽出来，一边正好336垄，怎么就不对称了？你说！张大叔一想，对啊，把中间一垄作为对称轴，还真是对称呢！他说：好，你说得对，我重做！人家都收工回家了，他一个人在那里返工，而且心里毫无怨言——人家说得对嘛。从此他服了队长，队长说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过别人的话还是不听。
    有一次去赶集，买了一头小猪崽，这可难坏了他，一只猪崽可怎么挑回去呢？同村的人说：你把另一头放块石头不就能挑了吗？他冲人家看了半天，说：石头跟小猪能对称吗？猪是猪，石头永远是石头，你要能把石头变成小猪，那我就这样挑着。这近乎抬杠的话让村邻无法理解，他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你在那儿等着吧，总有一天石头会变成小猪的！后来张大叔怎么想的不知道，傍晚回到家，他挑了两头小猪崽回来。
    说着就到了改革开放年代了，村里规划建房，这可把张大叔乐坏了。原来村里的土坯房大多是解放前后建的，大家想怎么建就怎么建，没有规划，当然也就谈不上对称了；现在统一规划了，一定要对称起来，对称才美观嘛。他找到队长，主动要求参与新村建设规划。队长知道他除了痴迷对称以外，还是有些计算头脑的，就同意了。于是他和几个人天天在一片空地上丈量，计算怎么建整个村庄才能对称、美观。房子前前后后建起来了，道路笔直，安排有序，所有人都夸张大叔能干，把个村子规划得井井有条。可是最后还是出了问题——这个村子住房是个单数，最后这一家摆在哪里都会破坏对称。这可难坏了张大叔，百般计算都无法解决问题，只好去找村长。村长就是原来的队长，知道他又犯迂了，人口在增加，将来还会有新的家庭，怎么可能绝对整齐呢。可是他不想点破其中的道理，他也料到这种破坏对称的想法张大叔不可能接受，于是说：唉，要是有一户人家不在这村子里建房就好了，你看一个村子四四方方的，多好！张大叔一听，立即明白该如何保持村庄的对称了，自告奋勇说：村长，为了村子对称，我家愿意到别的地方建房。村长就让他自己去挑地方。张大叔左看右看，只要自己的房子一建，不论离村子多远，都会造成不对称。他一跺脚，得嘞，我走到和村子不相干的地方去建吧，愣是跨过一个坡，到对面山沟里去建房去了。有些老人看他这样折腾，有心劝劝他吧，知道他是那种只要钉下橛子就把鼻子拴在上面的犟牛，也就懒得去碰眉头。只有他老婆，一边帮他整理地基一边骂：你个驴种哎，你一辈子就知道对称，你把自己对称到山沟里来了，你成了孤户你不知道啊，你个驴种，当初我怎么嫁给你这么个倔驴呢！你看看后面那山对不对称，你也去给搬搬啊……
    张大叔坚持着自己的对称理论，连自己的姓名都搞丢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家都叫他“老对称”，他也不生气，歪着头跟人讲道理：对称有什么不好，你爸跟你妈是对称的，磨眼儿跟磨脐是对称的，石臼跟臼杵是对称的……离开对称，这个世界就不可能存在。没人知道他的对称理论经过了怎样的变化、发展，但有一点可以清楚，就是一个村的孩子，后来数学都学得很好。老师感到奇怪，来村里进行调研，学生和家长都说：我们这儿有个老对称，他开口闭口都是对称，谁不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大家都知道对称，都知道对称是数学里的一个理论——数学原来这么有意思，那就学呗！
    张大叔的对称理论最终被儿媳妇颠覆了。儿媳妇是学服装设计的，对张大叔的儿子有好感，正是因为他有一个懂得对称美的爹。女孩子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眼睛睁得老大：真的？你爹用对称理论设计一个村庄？他为了保持村庄对称跑到山沟里建房子？多浪漫的老人，多执着的老人！现在不顾利益而追求美的人越来越少了，女孩子认为有这样的公爹是值得自豪的，于是就嫁给了张大叔的儿子。嫁过来以后，她又觉得只有对称美是单调的，是僵化的，她包揽了家里人的所有服装设计，专门给公爹设计不对称美的衣服。开头张大叔不爱穿，时间久了，他觉得不对称也挺好的，就在那不对称的山脚下，在不对称的家里开了一个养鸡场，养了许多不对称的公鸡和母鸡，一只公鸡领头，一群母鸡生蛋，最后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后来他逢人便说：对称让人心安，不对称让人心活，都好，都好！

                                                          201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