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
哦，天哪！
八

    林丹从睡梦中醒来，已经快到上午十点了。以前她醒来就要立即起床，她忍受不了蓬头垢面的样子，即使是在没有别人的情况下，所以在朱新华的印象中，林丹一直是整洁的、清新的。可是今天她不想收拾自己，昨晚的思绪重新又回到她的心头——为什么自己一向视为神圣的爱情，到头来竟然只是一个替身？都说两个人的结合是前世有缘，难道说我和他的缘分仅仅建立在我长得和另一个人相像上？她不是个小气人，可是这个问题她想不通，甚至很难接受。
    她早就听说，女人的爱是建立在感情上的，男人的爱是建立在相貌上的。她不相信。有一次学科组聚会，几个男同事讨论起一个什么人喜欢漂亮女性，竟然有两种不同的观点，有的人说这是道德问题，有的人说这是人的天性，花开的艳丽都是为了吸引异性，何况人呢？持“天性观”的人居然占了大多数，还振振有词地说：女人为什么爱打扮？这也是她们的天性，因为潜意识中她们已经接受了男人注重外表的事实。最后陈年非作了总结性发言，平息了双方的争论，他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又都是各执一词。男人首先看到的是女人的外表，然后才能了解她的内涵，所以情感的诱因是外在的，而持久的感情必须有内在的东西来维系。准确地说，男人最看重女性的是气质，是内外结合的。这就像美学上讨论的美的本质一样，你说美是主观的，他说美是客观的，我觉得最准确的定位是美是主客观的结合。关于这一点，李泽厚先生……他的长篇大论才开了个头，就被大伙儿拦住了，得得得，要开学术讨论会，咱们另外找时间，今天可是来吃饭的。关于外表美和内涵美的问题先放下，咱们请林丹小姐谈谈对男人“好色”问题的看法。林丹记得那天她的发言只有两个字，“讨厌”，外加一个白眼。
    现在她想，如果朱新华就是因为她的长相而喜欢她，这也没有什么不对，问题是他喜欢的是另一个人的长相，然后转移到她身上来的，这让她觉得尴尬。
    躺着想不清，她就坐起来，坐起来还想不清，她便穿衣下床，决定到外面去走走，也许外面的嘈杂可以掩盖住内心的喧嚣。来到街上，她看到人们忙忙碌碌地奔走着，似乎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前程，唯独自己不知该把自己放到哪里。买菜吧？朱新华中午多数不回来，一个人怎么对付都可以。衣服又不缺，朱新华每次外出都会给自己带来新款的，不需要买。其余的，家里还缺什么呢？她觉得这个家几乎不用她做什么，她就像一个空心人一样。她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想女人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的问题。她有些羡慕姐姐，虽然天天忙得没有时间打理自己，可是当一天工作结束，她非常珍惜地度过一家人坐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有时她把不想穿的衣服、不想用的化妆品送给姐姐，姐姐总是十分开心，睁大眼睛问：这些都是给我的？小朱会同意吗？细细地想来，自己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惊喜。人人都说有钱人过的是天堂的日子，原来天堂里充满了孤独和无聊，难怪苏东坡说“高处不胜寒”呢。她知道这样的话对谁都不能说，她结识的人群中，任谁听了都会骂她矫情。
    不知不觉地，她走到了海边。手扶着石头栏杆，静静地向大海的深处眺望。她记得父亲第一次带她和姐姐来海边，都被大海的浩瀚震慑了，不停地问这问那。姐姐追着父亲回答的问题是海水为什么是咸的，自己一直没解开的疙瘩是大海为什么这么大。当时父亲是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今天想起这两个问题，她觉得自己和姐姐的生活似乎在小时候就确定了方向：姐姐是生活型的，她注重外在事物与自己的关系，注重体验；那么自己呢？是不是更看重生活的意义？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注定自己一生不可能是快乐的——生活其实是没有意义的，生活的所有乐趣就在于体验，人一代一代往下传，一代一代面临着怎么样生活的问题，这有什么意义？她似乎想明白自己总感到无聊的原因了。可是明白了就能改过来吗？她能放弃对生命意义的追问而转向具体的体验吗？做不到，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人永远不可能把别人的生活观变成自己的，哪怕你知道人家的生活方式是正确的。
    她收回目光，慢慢地停留在小岛对面的一处伸入海里的岬角上，那里有三座铁塔，是为出海的航船指引方向的灯塔。刚刚毕业那会儿，她和几个朋友经常跑到铁塔下面去玩。那里堆积着很多贝壳，听说是用来加工饲料的，她和几个女孩子喜欢在贝壳堆里翻拣，找自己喜爱的形状与颜色，回去摆在房间的花盆里或者玻璃架上；几个男孩子则喜欢坐在铁塔下打扑克，争得面红耳赤的，然后不小心被一阵海风把扑克吹到海里。男孩子们站起来，嘻嘻哈哈地往她们这边走，问捡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她们说可以装饰房间。就有人说：女人都是感性动物，你弄的那些东西能放几天？当时她们很不服气，一齐骂说这话的人不懂生活。可是现在想想，当初那些贝壳都到哪里去了？是怎么一个一个把它们宝贝一样捡回去，又如何一个一个把它们当作垃圾丢掉的？谁能说得清呢。
    不过，现在她的眼前已经没有那几座铁塔了，那个小岬角已经成为一座码头，巨大的货轮楼一样地矗立在那里，送来了些什么，又等待着把什么什么东西带走。林丹在心里笑了一下，觉得这些费事八开弄来的货轮，所做的事情和自己当年捡贝壳其实没什么不同。她开始怀念那段集体生活了，很想念当初一起玩的那些朋友了。他们过得好吗？她掏出手机想给他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正在小海这边，她想他们了。
                                                            2009.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