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
哦，天哪！
六

    朱新华很久没看到林丹的笑脸了，今晚一见，不由脱口而出：真是像极了！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呢！林丹一把揪住他，问：朱，你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说谁和谁像极了？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说像极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朱新华喝了点酒，嘴上本来就少了把门儿的，另外他觉得已经结婚这么久了，有些事说说也无妨，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说，想把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人似乎都有这个毛病，心里有话不说出来很难受，很多犯罪分子事隔多年以后案发，大概都是这个原因。
    朱新华坐到沙发上，把林丹的手抓在自己手心里，说：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林丹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等待他的下文。
    那还是上大学的时候，朱新华拿起茶几上林丹没喝完的水杯喝了一口，幽幽地说：那还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大三吧？一次迎接新生的晚会上，有个新生上去唱歌，唱的好像是《迟到》吧——唱得真好，人也长得漂亮，台下观众跟疯了一样，有的跟着一起唱，有的尖声怪叫，有的吹口哨……唉，她可真漂亮，高高的个子，瘦瘦的，穿着紫色背带裤、黑色开丝米线衣、白色休闲鞋，头发有点淡淡的黄色——天然的，那时还没有彩染呢。唱完了，微微鞠躬谢幕，脸上突然绽出一个浅浅的笑。场内一下静下来了，一点声音都没有，直到灯光转暗，可能人已经退到后台了，掌声才像瀑布一样响起来。……从那以后，她的样子就一直在我心里，微微鞠躬，浅浅的笑，衣服的样式，头发的颜色……她是英语系的，后来很多男生都爱往他们教学楼跑，经过她们女生宿舍楼，故意大声唱歌、说笑；排队买饭，她一出现，很多人都自动让开，希望她能站到自己前面，可是她从来不插队……唉——
    朱新华长长地叹口气，不说了，眼神却飘到遥远的过去了。林丹轻轻地说：后来呢？朱新华还是没说话，似乎不知从哪里说起。林丹等了一小会儿又问：你也这样吗？
    朱新华声音更低了，神情依旧很幽远：谁能不这样呢？那种气质可以征服所有人，包括女生。不过我比他们幸运……也可以说我比他们不幸——有一天傍晚，是秋天，校园角落里的那个小花园里桂花开得正香，天上是一片浅粉色的晚霞，一弯新月和两颗大星已经挂在西南角的天上了，人的心跟着这样的景色变得柔和而忧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年轻的时候，一看到这样祥和的景色心里就带着淡淡的忧伤，仿佛受了什么委屈……那天傍晚，我就是这样的心情，拿着一本诗集在花园里读，其中有这样几句：
    你是那天上的月亮
    我是那疯狂的海洋
    你明明在我的心中
    却又在高高的天上
我不记得这是谁写的了，可是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被小诗击中了，鼻子酸得想流泪。当时我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月季、枫叶、缠绕不休的紫藤，还有假山、远处的楼房，仿佛和我之间隔着薄薄的雾，看不真切；平时爱听的鸟鸣、蟋蟀的歌唱、马路对面小楼里的笛声，现在也像和我隔着一座山，变得非常缥缈……请问你有纸吗？一个非常悦耳的声音传过来，我没以为有人在和我说话，我完全沉浸在自己莫名其妙的忧伤里了。请问能借我一张纸垫下凳子吗？这时我才看清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就是那个女孩子。我惊慌失措，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办，站起来，把手里的书撕成两瓣递给她。她也吃了一惊，说你怎么可以撕书呢，那可是图书馆的书啊！说完又是浅浅地一笑。我真奇怪，自己当时怎么会做出那样莽撞的事来？被她一笑，我觉得无地自容，连一句话也没说，慌里慌张地就跑掉了……
    朱新华又喝了口水，沉默了。虽然朱新华没说话，但林丹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在剧烈地起伏着。她依然轻声地问：后来你没去找她吗？
    我哪里还有脸去找她！要知道，那个时候，撕书，特别是撕学校的书是非常可耻的事情。阅览室里偶尔有同学看好一篇文章偷偷撕下来，如果被发现了，是要记过处分的。我没去找她，可是经常在一些场合碰到她，远远见她走过来，我就绕开走。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在阅览室查资料，她和几个女生也进来了。抬头看见她，我已经来不及躲避了。她径直向我走过来，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说：干嘛老躲着我？去把学校的书赔了吧，交钱是要罚款的。我接过书，就是那本诗集，新买的。她又说：那本撕破的我留着了，是一本好书。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就听和她一起来的同学一起嘻嘻哈哈地背起诗来：
    你是那天上的月亮
    我是那疯狂的海洋
    你明明在我的心中
    却又在高高的天上
后来我听同学说，她们背后议论我，都叫我“疯狂的海洋”，呵呵。她们转身去找座位的时候，那个女孩子又对我浅浅地笑了一下，就走了。我连再见都没和她说，你知道那个时代男生都故作高深，看上去挺骄傲的，其实心里特别自卑……
    林丹插了一句：对喜爱的人，谁都会自卑的。
    从那以后我连一点谈恋爱的想法都没有了。——我可能有点早熟，初中的时候就特别想谈恋爱，可是那个女孩子让我不想接近任何女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心理障碍，工作以后也不想恋爱，不想成家——总觉得……总觉得我该等她。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爱慕告诉她呢？林丹问。
    那不行，不说出来，至少我还可以记住她的样子、她的微笑、她头发的颜色；如果说出来而被拒绝，我连想都不敢想她了。我就一直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没有女朋友，也不想和年轻女性单独交往……虽然对她不抱任何希望，可心里依然还在等她，直到有一次在你们学校门口，看见你下班出来……
    你是说，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前你见过我？林丹感到非常好奇。
    是啊，那天你和几个人从学校里出来，边走边说话，还有一个个子不太高、戴黑边眼镜的男老师——你突然笑了一下，那样子和那个女孩子像极了！我以为你就是她呢，仔细看看，你没有她左边脸上的一个小黑痣，才知道不是她。当时我正在路边吃馄饨，看着你的背影渐渐远了，我再也吃不下了，心里说：这次再也不能让她跑了！所以，所以，认识你，是我求人帮忙的……
                                                             2009.11.26